这是活着的翠翠!
虽然“共情”时是以翠翠的视角,但这样跟翠翠面对面相见,还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眼前的翠翠唇角含笑,如春风般温柔,“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翠翠?”季思弦试探道。
“嗯,”翠翠含笑应答,“这就是我的灵魂。”
“你找我有事?”季思弦问道。
“嗯,”翠翠点点头,“你找上我,不也是有事相求吗?”
“你已经都知道了?关于你的一切?”
“我都想起来了,”翠翠凝视着季思弦,“我是冼翠,也是杨明光将军的贴身侍女。”
季思弦惊讶地瞪大双眼,这可是意外收获啊!
冼翠微微一笑,“你不用怀疑,毕竟我拿这个骗你没意思。当年苏青城被破,战火烧到百合镇,也就是如今的常怀镇。那时的百合镇,可比现在大多呢。”冼翠回忆着,“我奉命留守常怀镇接应我家将军和当时的醉浮生花魁月娘私奔,可我左等右等,没等到她过来,却等到了战火逼近的消息。我很担心也很害怕,万幸的是,我等到她了,但她一身染血,披头散发,显出了自己的真容。”
看着季思弦疑惑的双眼,冼翠苦笑道:“你,包括当时城里的人都绝不会想到,天谛皇朝最威武的常胜将军,其实是女儿身!”
季思弦心里一紧,顿时联想到当时第一次走常怀镇时月娘说的那些话。
冼翠继续说道:“我一看到我家将军那个样子,就知道,她的身份暴露了。果不出我所料,她当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说着冼翠抱住自己的双臂,“她让我带着月娘先走,我说你呢,她跟我说,她杀人了。”
“很奇怪是吧,”冼翠笑着,但这笑却是令人心疼,“身为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哪能不杀人?可是她跟我说,她屠城了。”冼翠笑着笑着,眼角落下一滴泪,真奇怪,原来鬼魂也是可以流泪的吗?只是这滴泪还未落下,便已经蒸发了。“我家将军跟我说,她拼了命的跑回来告诉守城的士兵,想让他们整兵应对南下的神授大军,可是却让守城的士兵发现了她女儿身的秘密。然后,”冼翠擦干眼角的泪痕,“守城的将领不但没有听她的话,反而将将军大肆羞辱一番。只是身为女儿身,便要受此等侮辱吗?”冼翠厉声质问,“他们难道没有想过边境和平是谁的功劳吗!将军见和他们说不通,便不想再管他们,可离去时却又受阻,那将领说要抓将军进宫面圣,一讨她欺君之罪。呵!裴家的人,真是恶心!”
季思弦知道,恐怕是因为当初杨明光在醉浮生里没给那个裴冲好脸,结果却惹得这般境地。
“将军跟我说,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怒从心生,犯下大错,将所有阻他的士兵通通斩杀。但是她不后悔,我也不后悔,将军虽是女儿身,几年里为百姓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我都是陪着她闯过来的。将军受了多少苦,没人比我更知道了!就是那个月娘,”冼翠的语气带着一丝骄傲,“她也不及我。城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我们知道,那是敌军入城了。将军让我去带着月娘先走,她来拖住敌军。我担心她,她说,今天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再多杀几个也没事。走到大街上,我才发现,将军没有影子。将军也发现了,她笑着说:‘哎呀,原来我早就死了呀,怪不得他们一个个的见着我跟见了鬼一样。’远处的敌军越来越近,将军赶我走,我却不走了。”冼翠温温柔柔地笑着,“我活着,就是为了将军,将军死了,我恨不得全天下人给她陪葬!”
“然后呢?”季思弦小声询问。
“然后?将军对我笑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开怀地笑过,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跟着她一起笑。她笑够了对我说,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险境都是跟我在一起。她还说,大势已去,这一次,恐怕自己会万劫不复呢。她问我,能不能帮她做最后一件事情,我当然求之不得,能够为将军分忧,那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然后她跟我说,让我杀了她,帮她镇守这一方怨灵。”
“然后你杀了她?”季思弦问道。
“不然呢?”冼翠笑道,“没有杀她,怎么会有如今的我。这几百年来,我死后魂魄一直游荡此间,当年城内在将军手下不得好死的怨灵,一直都是我在镇压。因为杀了将军,我身上的煞气比任何人都重,也只有我能镇压那些怨灵。”冼翠叹了口气,“这么些年都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我也因为偶然机缘,竟然投胎转世,再次重生在了这座小镇上。然后,便是一切的开始。”
“月娘出现屠杀和百合花有关的人?”季思弦问道。
冼翠点点头,“但是那时,我已经忘记了一切,自然也不认识这个月娘,只是她所控制的行尸走肉,正好和我所控制的怨灵相制,以致虽然死伤惨重,却翻不起大浪,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已经引起了,季思弦在心里暗暗吐槽,过几天华年就会过来了。
“不过现在想来,一切都太凑巧了。正好我投胎转世之后,月娘现世,然后接二连三死人。我猜,除了最开始的陈府一家,其余的人,皆不是死于月娘之手,月娘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哦?”季思弦挑眉,“你的意思是,杀人者另有其人,以此嫁祸栽赃想要你和月娘自相残杀?”
“的确另有其人,”冼翠轻笑,“不过倒不是为了让我和月娘自相残杀,而是为了一石二鸟,幕后之人将我们都利用了。故意引导月娘走上歧路,给他做掩饰;故意在我失忆时让我和我儿换命,让我的力量为他所用。”
“什么意思?”
“我对怨灵的镇压之力,是可以通过血脉转移的。想要让我给他们办事我可不会办,但是我儿却不会,他只是一个纯真婴孩,最容易拿捏了。所以还要感谢你。”冼翠微笑着看向季思弦。
“我?”季思弦不可置信。
“要不是你与我‘共情’,我根本无法想到这些,更无法带着我儿回到这里,借着这里的百合花,恢复神志,杀了我儿,取回自己的力量。”看着季思弦一脸震惊的表情,继续道:“你不用惊讶,我儿其实早就死了,靠着怨灵之力才苟活至今。他如今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下辈子,他定能遇到比我更好的母亲。”
“那这些百合花是怎么回事?”季思弦很想问了,怎么叫“借着这里的百合花”???
“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你如今想怎么做,我知道你要阻止月娘,可你一介凡人,你想怎么做?”
季思弦紧张地咬咬唇,“如果我提出了我的请求,您愿意满足我吗?”
“只要是能对破局有帮助的,我都会拼力一搏来帮你。”
得了承诺,季思弦微阖双目,那一晚华年白衣染血的疯癫模样犹在眼前。“我想请求,能不能让您所镇压的怨灵消失呢?”
“你确定?”冼翠微微一愣,“我能问问理由吗?”
季思弦点点头,“其实这一次,破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还没出现的人,可是那个人,很容易被这些怨灵所伤。”
“可是如今我在这里,我能保证这些怨灵不会乱动。”
季思弦摇摇头,“抱歉,我不敢冒这个险,留下这个变数,便是让整个破局的可能性减少几分。”
冼翠微笑,“也罢,我们消失后,对月娘那边也有影响。”冼翠耐心解释道:“一直以来,我的怨灵之力和她所能控制的力量都在互相抗衡。如今我这一方消亡,只要她动杀心,使尽全力,必然会受到反噬,物极必衰,那时候,她所能控制的死灵之力也会消失了。但前提是,你得让她动杀心。像我这些年,一直风平浪静,便是因为我内心平和沉稳之故。”
季思弦“嗯嗯”答应着,但又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最敬重的将军死了,还能内心平淡,想来冼翠也不是一个耽于私情之人吧。
突然一阵晕眩,季思弦只觉得周身如同火燎,还有人在奋力呼唤着自己。
睁开眼,入目仍然是离陌的可爱小脸,见她醒了,才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怎么了?”季思弦揉着脑袋坐起来,就被眼前一幕震惊了。
眼前的百合花园一片火海,百合花在火里竟烧出了浅淡的蓝色。而在火海中央,躺着一人,冼翠怀里抱着一盆赤色百合花,安静地被火舌舔舐着。那赤色的百合花,在火里开得愈发鲜艳,但也抵不住高温的烘烤。
“我也不知道,”离陌望着眼前的一切喃喃道,“我醒来后就是这样了。”
原来这就是冼翠所说的“消失”吗。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也没有将百合花烧尽。大火燃烧的这几天里,季思弦一直在旁边守着,直到完全熄灭,最后一株花枝也不见。
阳光刺眼,但总不及眼前刺入她心口的长戟醒目。冼翠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竟然、她竟然用小姐的武器杀了小姐。她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小姐只是微笑,“傻翠翠啊,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早就死了,不是你杀的。如今这一下,只是不想让今日城中留下祸害罢了。”小姐的身躯愈发透明,冼翠想要触碰,手伸到半空又停下,小姐直接虚握住她的手——如今的她竟是连人都碰不到了。“好好活着,就算是为我,别让月娘干傻事……”絮絮叨叨地说着,直到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长戟落下,“当啷”一下惊醒了冼翠。冼翠朝小姐刚刚站着的地方,走近,虚虚抱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满腔苦楚化作一声嘶吼。
敌军循着这一声凄厉的嘶吼赶到时,现场只剩下一具女尸抱着一把长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