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吧,那若是你呢,他也不在乎吗?”
直至被晋王拉扯着,站在了崇政殿前,苏蓁脑中回荡的,还是他的这句幽幽问话。
我吗?他自然是在乎的,不过,为了他的江山龙图,为了将你擒住,他宁可将我一并射杀在乱箭之下,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思念和悲伤,也不会将你放虎归山留后患。
苏蓁心中自问自答。
这个答案让她心如沉石,但是,也没什么好悲伤的。
她也是个教导储君的人,自然会知道这种两难情况下,成大事者该如何选择。
舍私情而全大局,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而元重九,生来就是照着帝王的模样来培养的。别看他一路随性所至,随心而为,貌似经常剑走偏锋,不合规矩,但是,你几时见过他在大是大非上犯错误?虽说在个人小节上,饱受诟病,但是,在大事上,其实是拿得很稳的。
比如,此次去东路巡察治水,地方官员都恶他,说是太子不尊重他们的官服,经常拿来擦手擦鼻涕,还不尊重他们的官身,动不动就把他们推下去当堵洪水的沙包,但是,东路五州,却没有一个官员,敢否认他治理得当。
苏蓁站在崇政殿前,高阶之上,心绪有些缥缈。
确切地说,她也不是站,差不多是一只软脚蟹吧,几乎全部重心都倚靠在晋王身上,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寒光冷剑。
目光越过阶下场中森严铁卫,越过被挟持的后宫妃嫔和文武百官们,看向徐徐打开的宫门,看着迅速涌进来的玄甲精兵,还有那位在晨光中,策着高头大马踏进崇政殿宫门的太子殿下。
多日不见,清瘦了。
还变黑了些。
却又更多了些沉稳气度。
苏蓁眯眼,去看那个朝阳中的身姿。
阳光照射在他的一身银甲上,闪烁着耀眼的细碎光芒,让人不敢久久直视。
前日里中箭坠江,昨日里遗骨残骸的太子殿下,此刻,毫发无损,盔甲战袍,麾下千军,奇迹般地归来了。
宛若天神降临。
身前,是一排精兵密布,箭扣弦上,凝神以待。
身后,黑甲的率卫军仍如潮水般不断涌进来,将宫门堵得密不透风,那阵仗,像是今日连飞虫也不会放走一只。
身后侧,与他几近并骑的几人,有率卫统领牧言,还有鹿鸣,倒都是眼熟的,但却有个披甲的老将军,似曾相识。
正是那眼生的老将军,驱马左右踱步,又将目光扫遍全场,开始喊话,声如洪钟:
“皇城守备文思海,奉先皇密诏,护太子回宫即位。”
苏蓁心口一阵狂跳,霎时间恍然。
来不及细想,颈间的剑刃已朝她逼来,晋王在身后冷笑:
“好得很!好得很!父皇的偏心……”
“晋……晋王殿下,想开点,百姓家里也有个长子幺儿,亲疏远近,一碗水难端平,更何况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如何才能一视同仁?”
苏蓁试着去安慰他,也安慰卡在她脖颈间的利剑。
她明白晋王的怨念。此时此刻,甚至连她,也生了些怨念。如一只被蒙在鼓里跳许久的小丑,突然探头看到了全局,怪难受的。
再则,她如今跟晋王贴在一块,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实在是没甚力气站立,若不是晋王拿手将她腰间箍着,她马上会变成一只瘫软在地上的麻袋子。已是任人摆布,听天由命的境地,身后竟是渐渐阴冷沁骨,那贴着她耳根递过来的话,也是寒气逼人。
所以,苏蓁生怕这位谋逆不成的倒霉王爷,恼羞成怒间,手上一使劲,便拉了她陪葬,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又隐隐生怕,元重九抬手一挥,身前军士便万箭齐发,她和晋王一起变成箭垛。
她不愿相信,却又真的相信,晋王做得出来,元重九也做得出来。
晋王那若有若无的情意,在这生死大恨之前,不算什么;元重九那深如山海的情意,在这江山大局之前,其实,也不算什么。
刹那思绪,却见文老将军从袖中取出先皇密诏,命太子接旨。
太子竟也下马跪地。
在两军对峙之际,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开始唱和。
文老将军将那份密诏宣读开来,那军旅生涯中练就的洪钟大嗓门一出,比那种阉人内侍的鸭公嗓音,更能震慑人心。
于是,先皇的遗命,笼罩了全场。
反正,双方正僵持以待,谁也不知道对方下一步如何,一时间,众人竟皆侧耳倾听,知晓了这道与昨日被投入香炉,化为灰烬的第一道火漆遗诏相同的诏书内容。
那诏书辞藻华章,洋洋洒洒,先说太子元霄仁德贤能,堪当大任,即位大统,乃天命众望。
没有悬念,太子携着精兵,一夜之间起死回生,控了九门,围了宫城,这圣旨,可有可无吧。众人听得有些意兴索然,可临到末了,随着文老将军的抑扬顿挫,抖落的一条先皇旨意,让场中众人愣住了——
“太子即位,娶文氏之女为后,不可有违。”
苏蓁听得深深抽气。
按说,宣和帝的传位诏书,不应该谈这些家事。儿子继位后,要娶哪个女人当大老婆之类的事情,他都要指定,就显得操心过余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大兴朝的皇位交接,本就是元氏的子承父产,做父亲的,在临走之际,想要多啰嗦两句,表达一下对自己的遗产继承人的一些要求,也是应该的。
且这点小小的要求,背后是还是姻亲盟约,权力交易。
怪不得,怎么说开城门,就开了。皇城守备文四海是忠于宣和帝的一颗暗棋,看似随波逐流,与人谋逆,实则是伺机而动,瓮中捉鳖,给谋逆者致命一击,当然,得到的奖赏便是可以做国丈,做大兴朝的第一后戚。
宣和帝老谋深算啊,知道如果文思海跟着晋王谋逆,最多也就是做个国丈,且还要担着不成功便成仁的风险,背着逆臣贼子的千古骂名,才能挣得来。所以,索性把他想要的,名正言顺地,先许给他。
苏蓁再次抽气,叹这世人逐鹿的权力游戏,水太深。
就是不知道这个可能是起了扭转时局的关键作用的微妙要求,太子是否做得到“不得有违”?
太子着了盔甲,单膝跪地,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没有反应。他应是有些愕然,似乎未料到,传位诏书还有这个补充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