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不以为然,挂了挂唇角。却听元瑛又在叹说:
“说实话,世间女子,我谁都不服,只服你,你有那本事,别说做个太傅,就算素手弄乾坤,翻雨覆云,都不在话下……”
苏蓁听她说得有些过了,赶紧淡淡一笑,自嘲一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可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元瑛眼中含泪,嘴角却染笑,像是话中有话。
“难不成你知道,说来听听?”苏蓁心下一动,赶紧顺藤摸瓜,刨问了一句。
皇家公主,成日在皇帝和皇太后跟前走动,看见的,听到的,机要隐秘,总是要多些。
“我当然……”元瑛吞了口气,把那话中之意,也吞了,“也不知道!”
苏蓁转头看了看她,也就不再多话。元瑛心直口快,能够让她缄口不言的事情,即便是再好奇,也不好再逼问。
天地间,到处都是秘密,她还是少知道些为好,哪怕是跟她有关的秘密。糊涂点,活得才长久。苏蓁心道。
两人立在阶下,从唏嘘感叹到话里机锋,不知不觉,那高台上的仪式已经完毕,皇帝上了歩撵起驾了,众人也依次,渐渐退散。
元瑛眼中的泪花早已收住了,换作满目光华,满脸神采,急急地与她道别,走了。说是明日进虞山秋猎,她要准备行装去。
宣和帝好武,膝下的皇子公主们,都不疏于骑射箭法,元瑛也好这一口。
苏蓁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叹息。元瑛这样的人,天大的事情,伤心难过都不过片刻,挥一挥衣袖,就能转身走出来,投入欢畅乐子中,真好。
苏蓁也正欲举步,跟着人群走掉,鹿鸣却从阶上滚似的撵过来,悄声与她说,太子请她进云台殿说话。
苏蓁抬眼望了望撤得空空的高台,又回头看了看散得干净的阔场,犹豫片刻,终是决定,拾阶上台,进云台殿一趟。
云台殿中,供奉着元氏皇族的列祖列宗,按说,她是不能随意进去的,不过此时众人散尽,暂且偷偷逾矩一回吧。
因为,她实在是好奇,元重九有什么话,非得要在这里与她说。
甚至,还有些隐隐渴望……
一步迈进殿中,却不便再往里走了,就立在离殿门最近的那根龙柱旁,看太子在大殿深处,磕头,上香。
苏蓁豁然想起,太子的生辰,是他母亲的忌日。
在生辰之喜日,怀念母亲的受难,想必心情沉重。不过,想来先皇后的在天之灵,也是十分欢喜看见今日吧。
空寂大殿中,烟火缭绕,苏蓁心思沉静。少息等待,就见着太子从大殿深处走出来。
苏蓁注目一看,顿觉珠玉生光,犹如掉入一个绚丽而温柔的梦境。
彼时辰时过半,天高云淡,日头渐起,金色光辉,抖映着空气中的尘埃,斜斜地照进殿中来。
那个长身紧腰的儿郎,龙行虎步,一步一步地,缓缓走进阳光中,行至她跟前。
一身循古的礼服,头上爵弁是方才皇帝三加冠礼时最后一次戴上的,暗锦隐纹上衣,白绢单衣露出二指领口,云纹绢衪,青色下裳,金绣腰封,锦囊玉佩,纁色敝膝,玄色高履,格外的整齐,格外的精神。
苏蓁看得瞠目结舌。那儿郎行至离她一臂之距的地方,却驻足挺立,展开双臂,任那华服宽袖垂了下来,朝她笑得……明艳:
“好看吗?”
“好……看。”苏蓁被那轻轻的问话引着,脱口称赞,却结巴了。
“我就是想让你看看。”那人放下手臂,声音里竟带些撒娇和讨好。
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不再是个毛头小子了。
的确不是个毛头小子了,都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了。
“看过了,就走吧。”苏蓁突然会意,心中一沉,掉头欲走。
“苏莲心,站住!”从身后追来一声威武低呵。
苏蓁觉得后脑发麻,却还是站住了。
“我有些话,想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跟你说清楚。”太子的声音,陡然肃厉,掷落在清冷大殿中,格外清晰,也格外威严。
一扫之前所有的骄气,无赖与婉转讨好。
他竟然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苏蓁转过身,去看他。
再度打量那张清贵玉面,剑眉星目,隆鼻菱唇,被斜斜晨光刻画出冷峻线条。
她有种幻觉,似乎刚才的及冠之礼,如同一道区分少年与男子的分水岭,自那儿郎走上高台,再从大殿深处走出来,如同换了一张面目,褪了青涩,多了醇厚……
苏蓁便摇摇头,想摇回那个骄骄少年来。
“你摇头作什么?”太子看得出奇,问她。
“有什么话,咱们回去说,好吧?这云台殿里……怕惊扰了祖宗。”苏蓁顺势推却,再次作势要走。
那个任她蹂.蹑糊弄的少年,是回不来了,眼前的人,是个彻底揭开了遮掩面纱,散着危险气息的成熟郎君。
他要说的话,她有些害怕,不太想听。
“就是要祖宗们也看看我的真心!”元重九铿锵一言,又将她镇住。
少息沉默,苏蓁就听见,那些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话语,带着偏执,带着惆怅,有些冷清,有些缓慢,一句接一句地,敲在她的心上:
“我的太子之位,是我母亲用性命换来的,我不能弃。非但不能弃,我甚至……别无他选。我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了这一生,只为那九五至尊的位置而去。其他的一切,都只能是助力,否则,就应该舍弃,退让。以前,我把自己活成个纨绔模样,只不过是想让兄弟们放松警惕,以为我不堪一击,也让朝臣们不将我捧上那忠孝仁义楷模的神坛;如今,我要娶亲,也要算计着各家的势力与威望,把姻亲作为盟约,把女人作为倚靠……
“我曾经以为这是理所当然,所有人,皇祖母,父皇,皇姐,甚至包括你,也是这么劝我。可是,刚才,就在殿外的高台之上,我突然想清楚了,我心中,明明有所爱之人,为什么要弃她而另选?为什么不能去争取与她心意相通,执手一世?……
苏蓁盯着光洁黑亮的地板,心里有些起伏,却也隐隐地松了口气。幸好,聪明如他,终是留了一线回旋余地,没有彻底挑明。
“世间男子,都喜欢拿权势与私情相比,用私情换权势,美其名曰,全大义,实则是自私而又寡情!我自诩不做这种负心儿郎的。甚至,如果可以选,让我在皇位与心爱之间,只选一样,我其实宁愿选心中所爱。……因为,我一思及,如果没有她在身边,即便是坐拥龙图江山,手握生杀予夺权柄,大概也会索然无味吧……
“可是,我又没得选,如果我弃了所有,放弃一切去拥有她,到那时,一无所有的我,都不配拥有她!所以,我必须先取那天赐于我的皇权,才能变得更强大,站得更稳,才能更好地拥有她,呵护她,给她最好的。……你懂我的意思吗?苏莲心!”
苏蓁正听得沉沦,被太子点名道姓地,一声低沉吆喝,唤得神光涣散,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觉得可笑?我连她的心意如何,都不知道,就这么一厢情愿,掏心剖肝地,无可救药。我就是这么一个可笑的人!”
太子说到最后,叹口气,一声哂笑,无比自嘲。
“一点……也不好笑。”
苏蓁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答他。
不仅不好笑,简直幼稚,天真,荒谬!他要偏执为一人,那就是与所有人为敌,与祖法,与习俗,与权贵,与全天下为敌。他会举步维艰。
“那你要耐心点,等我。”太子突然软了语气,暖洋洋的,求了一句。含糊中,透着直白。
别跟我二哥眉来眼去的,成日急吼吼地恨嫁。
苏蓁看着那精亮眼神,写满磊落与期待,直视着她,逼得她没了退路,赶紧眨眼垂眸,左右地上环顾一番,讪笑说来:
“好,我等你,等你荣登大位,封我一座蜀山,赏我金银财宝,放我荣归故乡,让我安享余生。”
打着哈哈,却扔下那执着儿郎,逃也似的出殿去。
仓皇间,听见身后的人,一声重重的哼气,意味深长,也不知在哼什么。
在她听来,就是在将她看做懦弱逃兵一般,讥讽,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