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与胡竞之开诚布公的坦白了身份,冬秀发现她写起文来更加顺畅了,在某些方面来说,胡竞之简直就是她的神助攻嘛。
当她需要咨询科学小知识时,胡竞之能在第一时间帮她把那位对口的“专家”邀到家里来做客,顺便引导着他给她开一场私人讲座,比起以前她自己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偷偷打听可强太多了,胡竞之在知道她想写一篇朝圣游记后,甚至还神通广大的为她引荐了一位北京的老回回(穆斯林别称)。
而且胡竞之学惯中西,既有考究癖,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包容心极强,对冬秀那些稀奇古怪,甚至惊世骇俗的想法可以全盘接受,这对冬秀写小说也是很有帮助的,在他的不断追问下,冬秀回忆起了更多前世的细节,小说情节也越发饱满生动起来,一个足以颠覆人想象的未来世界徐徐向读者们展开。
胡竞之与冬秀虽然都可以说是文化人,但其实分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圈子,一个属于学术圈,另一个属于小说圈,前者偏于研究,后者长于想象。
像胡竞之这样的文化大师,学问固然是一等一的好,可在想象力、开脑洞这方面却是万万不及冬秀的,偏偏华国文人都有一副多情浪漫而敏感的心肠,最容易为文学作品而吸引和打动,在以前,他们爱看圣人言论、名人诗歌、大家散文和当代名篇,在现在,他们的爱好也是一样的,只是在传统文化受到冷落和抨击,被迫落入故纸堆里后,更多的人为了追求时髦、顺应时势,便更多的偏向于品读当代的中外名篇了。
叫冬秀自己说,她的小说当然不能算有名望的读物,与那些大家所作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却绝对算得上是有名气的读物,除了太过白话,惹得知识分子们有些看不上以外,那种新颖的设定和别致的情节,却也真是极对这时候文化人的胃口的,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
胡竞之便是这样一位极受冬秀小说所吸引的文化人,他可以著书立说,也可以教书育人,却唯独写不了小说,因此便越发佩服冬秀姐那些奇思妙想,十分享受与她一起探讨小说情节的时光,他觉得冬秀姐更像一个织梦人,十分擅长将人引入那一个个瑰丽奇幻的梦境里。
这一日,两人正为未来世界中的大学设定而争论,胡竞之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未来大学“遍地开花,严进宽出”的设定,他认为冬秀小说中的未来世界既然已经那般富强鼎盛,文教比之现在自然也应该更上了好几层楼才对,这不仅应该体现在教育的普及面上,更应该体现在教育的质量和高度上面,特别是大学这样起到传承和创新、研究和融合高等学术的学府,更应该分外讲究。
当冬秀提到“一本、二本、三本”的大学分类理念、“六十分万岁,多一分浪费”的大学生追求时,胡竞之明知那是一种设想,是假的,却也忍不住当下黑了脸,觉得冬秀姐简直是在侮辱教育和大学生,气鼓鼓的便要与她辩论一番。
冬秀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可看报纸也知道胡竞之是个演讲和辩论的高手,不仅十分擅长与人沟通交流,还很会蛊惑和说服人,在新文化运动开展的那段时间里,他不仅到处发表演讲,还屡屡在报上与人隔空论战,言辞十分犀利机敏,语气却很是幽默亲和,很是在全国的文化人中圈了一波粉,青年导师的名头也愈发响亮了。
对于冬秀这样的文化小白,只恐胡竞之多用几个典故,多拽几句术语,她就要黑人问号脸了。
哎,没文化,真的伤不起啊!
她才不会傻傻的正面接招呢,胡竞之说大学一定要高精尖,她就说未来人口大爆炸,大学生犹如过江之鲤遍地都是,比现在的文盲还要多,大学自然也是多不甚数,不可能每一座都是真正的高等学府;胡竞之说教授可以不拘一格,破格录用,但一定要有真才实学,她呵呵一笑,立马就给他讲了几个教授变禽兽,猥亵女大学生的故事,告诉他未来的教授不能要求他们多有才学,只要人品过关就足够学生阿弥陀佛的了;胡竞之说大学生一定要人格与思想兼备,才华与能力齐飞,她就描述了一番未来大学生们一毕业就失业的惨状,再列举几个类似京大学子卖猪肉、高考状元家里蹲的例子给他听……
胡竞之对她这种胡搅蛮缠简直毫无办法,还屡屡被堵得哑口无言几欲吐血,无奈这是人家的小说,她就是上帝般的存在,说是怎样就是怎样,关键她还能毫无破绽的给圆上,与文中其他设定相辅相成,融为一体,就是胡竞之也找不到破绽。
两人正在房内插科打诨的玩笑呢,带弟背着她的儿子过来敲了下门,接着道:“太太,王妈家来人了,说要见您呐!”
前些日子王妈突然病了,冬秀便说叫她回家休养去,王妈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被辞了,她哪里舍得离开这样优容宽厚的主家呢,还很是与冬秀说了些好话,请求留下来,再三保证不会耽误干活,直到冬秀与她说好了给她算带薪休假,病好了依旧回来做活,她这才念念不舍的回家去了。
算来也有一个星期了,想来病也该养得差不多了,就不知怎么是她的家人来了,莫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冬秀叫带弟先带她们去喝茶吃点心,自己到卧室换了身衣裳才出去见客。
来人一见冬秀,二话不说,拉着旁边的小姑娘,对着她纳头便拜,把冬秀唬得连退三步,带弟忙上去把人拉起来:“我们太太可不喜欢人对着她下跪的,你们有话说话,快别跪着了!”
等她们被带弟强按在椅子上坐好了,冬秀这才过来问道:“你们是王妈什么人?”
妇人忙堆起满脸的谄笑,道:“我是她大儿媳,这是我大闺女,叫玉秀,今年十五啦!”
“毓秀?是钟灵毓秀的毓秀吗,这名字真好听。”同样是秀,人家秀得得天独厚,她却秀得土味十足,这比她那个满是土味的名字可好听太多了。
那妇人根本没听懂冬秀前面说的什么,但也知道是夸人的话,忙打蛇随棍上:“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当初这妮子一生下来就有算命先生给她算过了,说她将来是个旺夫旺家,多子多孙的好命数哪,这名儿也是专请秀才公给起的!”
冬秀点头表示了同意,问她:“王妈呢,她怎么没来?”
那女人一听她问,几乎立时就换上了幅苦脸:“哎,我婆婆这是老毛病了,人家大夫说了这病要慢慢养着,不能劳累,她老人家也是一把年纪了,我们做儿女的哪里忍心再看她出来做活呢,所以今儿来是想与太太您商议下这帮佣的事情!”
王妈以前还与她们抱怨过,说自己儿子不出息、儿媳也刻薄刺头,她不想落得个晚年凄惨的下场,所以趁着身子骨还硬朗,这才出来做活赚些体己钱傍身,现在看来也还好嘛,儿女也蛮体贴孝顺的。
当下便痛快的道:“没问题,她既然不能干了,那今儿便把工钱给你结算了,这个月便算她做了满月,我再额外多给她五元钱,算是多谢她这两年的照顾!”
那女人一听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心里也高兴的很,暗忖:这家的太太果然出手阔绰,是个傻大方的!
一时冬秀把钱交给带弟,让她去与那女人交割清楚了,便与胡竞之道:“王妈回家了,带弟不仅要照顾石板儿,现在还又怀上了,不能太劳累,崔有粮倒是勤快,可也不能叫他干那洗衣做饭的活,我看咱们还是得再请个帮佣回来才行,正好你今儿休息,咱们一道出去看看?”
胡竞之虽然不管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可也知道这帮佣最好是请那知根知底、身家清白的人才好,何况他们家里人丁单薄,门户安全最为重要,随便请个不知底细的人回来他可不放心,“这倒不用了,明儿我去请徐太太帮着介绍一个过来就行了,她对这个熟得很,陆家那些厨子、车夫、园丁、丫头的都是她介绍的呢!”
既然有熟人介绍,冬秀便不再费心了,全权把这事交给胡竞之去办理。
“不过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很是该出去转转!要不就去琉璃厂逛逛吧,我也想去买几本参考书回来看呢!”
胡竞之此人酷爱珍集善本,早就是琉璃厂的老熟人了,一年光是买书就不知要在这里花费多少钱下去,去年新买的书架子,如今已然有一整面墙壁的都被摆满了书籍,若不是顾忌着还要养家,只怕早就买得负债累累了,此时听到这个提议,自然是欣然应诺:与太太一起,自然是太太结账,他也可以趁机买个痛快。
谁知两人才跨出大门,便有人抢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
这两人突如其来的闪出来,把冬秀吓得叫了一声,胡竞之条件反射的一伸胳膊,把她护在身后,两人连退好几步,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惊魂未定的看着地上的两人,原来是王妈那儿媳和孙女。
带弟抢上前来,气恼道:“刚不是与你们结清了帐叫你们快走么,还躲在门外干什么?”
那媳妇也知道吓着了人家老爷太太,有些不好意思的嗫嚅道:“这不是,那什么,太太对我们这样仁厚,我想着怎么也得给太太磕了头再走!”
“我不是早说过,我们太太最烦别人给她磕头,你还不快起来,赶紧带着你女儿回去吧!”
那女人拉着女儿站起来,嘴里一边车轱辘的说着些感谢的话,却只是期期艾艾的不肯走。
冬秀问:“你们还有什么事?是工钱给的不对?还是王妈有东西落下了?”
“不是,都不是,”那女人怕再含糊下去惹得冬秀不快,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其实我今儿个来,一是给我婆婆辞工,二也是想请您允许我来接我婆婆的班,继续给您家做帮佣的,哦,您放心,那工钱我也不多要,跟我妈一样就成了。”
实话说,冬秀对这妇人的观感实在算不上好,面相看着很有些刻薄奸猾也就算了,打扮也很不齐整,头发油腻腻的还蒙着一层灰,那指甲缝也全是黑的,衣襟、袖口上也有可疑的灰色痂壳,跟王妈那利索劲完全是两个样。
见冬秀迟迟不表态,那妇人又说:“您要是不中意我,那就把我闺女留下吧,她也是个勤快人哪!”
这个丫头就更不行了,冬秀一看她的手就知道不是个干活的料,“不用了,我们已经找别人了,你们回吧!”
“哎,太太,您等等。”
女人一把拉住冬秀的胳膊,带弟忙抢上前来打掉她的手,上次太太被那疯女人把胳膊掐的青紫一片,养了好久才好,先生都跟她们生气了,这次休想有人从她眼皮底下伤着太太:“你这人怎么回事,动手动脚干什么。”又很是不耐烦的瞪着她:“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再不说实话我可就拿扫帚轰你们了!”
亏她一开始看在王妈照顾过她的份上对这娘俩那么客气,上了不少茶水点心给她们,结果这两人好不规矩,在别人家里就跟在自家炕头上一样自在,把瓜子皮花生壳的噗噗吐了满地,又不住的跟她打听主人家的私事,话里话外的还瞧不起她这个做帮佣的,哼,真不知脑子里想得什么。
女人见对方几人俱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这才谄笑的说道:“我婆婆在家里一直感念太太待她的好,她也时刻惦念着您呢,说您不仅生得好,心地更好,脾气又软和……”
冬秀这下是真不耐烦了,连胡竞之也皱了眉头,带弟更是二话不说,直接转到门后摸出大笤帚来,作势便要朝她们挥去,女人连忙退后几步,急乱之下口不择言,快速的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可惜您就是生不了孩子啊,不光我婆婆,就是我也为您忧心哪,”说着便把她女儿扯到冬秀与胡竞之面前:“我情愿把这闺女给您,也不敢说跟您家攀亲带故,您给个伍佰元咱们就两清了,或是叫她做小,或是做个丫头,全凭您一句话,我们家绝对没有二话。”
冬秀实在没忍住,朝天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怪事年年有,今年奇葩特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