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平静,平静亦如陆钦南,从不是正义警察傅Sir。撅断了半截燃烧的烟,指尖漾起一片腥热,又好快散去,如烟如雾,带不起一丝疼。
豪华包间安静异常。
宣文汀深沉地看着眼前这位正邪不分的男人,不多一会,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后退几步,坐于软椅上,阿粒站在他身后,按抚他肩膀,面对着傅时津,在宣文汀看不到的角度与他相视——
角度带来丝丝错觉,是与她相视还是她身前这位已干枯但仍有力量的老柴?(老柴=老家伙)
宣文汀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你话提醒到我,未婚妻,未婚嘛,不如已婚?”
男人眉头微蹙,一丝不快转瞬即逝,看向宣文汀,“契爷意思要我娶个差婆?”(差婆=女警察)
“阿南,你现在是警察,有身份,若是攀上钟柏年这位总警司,不是更有身份?”
他倚着椅背,掸了掸西裤膝盖部分的皱褶,“阿雪知道会闹的。”语气温柔,像是怨宣文汀此番意思,又像是暗示今后结婚对象是宣雪——
宣文汀侧过身,眯眯眼,“阿雪年纪小,不懂事,你不用管她——还是讲,你不满意我安排?”
阿粒按捏男人肩膀的动作顿了顿,掩饰失误,她干脆挪开手,端起桌上清水浅浅喝了一口,缓解此刻压抑的情绪,余光望着坐在椅上的衣装革履的年轻男人。
满意?还是不满意?为阿雪?
怎样做都是错。
他要如何做?
年轻男人掀起眼帘,如实讲:“要我娶差婆,今后我还有脱身机会?”
在乎生死,就有弱点。像是无形间得到一个保证,宣文汀笑了,笑得满意,笑得欣慰,“有钟柏年这块踏板,你要做警司,何愁脱身?”
他忽然想起那一晚Madam钟所讲的伟大志向,她要做英姿飒爽女警司——他若是坏人,做违法之事,她就要抓他,她是要做女警司的人。
黑色桑塔纳于午夜的九龙城区缓速行驶。
丧龙老老实实开车,却是心不在焉,在珀丽酒店时,傅时津面无表情从房间出来,关上门的那一瞬,丧龙望见宣文汀笑意满满皱巴巴的嘴脸,再看傅时津,面无表情是蕴着滔天怒气,隐忍而不能爆发。
他从不是一个擅于宣泄情绪的人,只能一口一口消化所有隐忍下来的情绪,从他十几岁要一人独自扛起自己脆弱生命时,他就只能如此做。爹地陆良一遍一遍地讲,你的命自己扛,你要做人做鬼,都你自己扛。
所有,他自己扛。
他不是傅时津,一条命有两位正义和善的阿Sir保护。
十几岁的傅时津在做什么?明亮学堂、翻开书本、念书考试;
十几岁的陆钦南在做什么?要学看牌,帮大人做背后老千,被发现,软弱小孩是得一顿暴打——
最终是要做恶鬼,他要比人恶,也要比鬼更恶,恶得过人间,囤满隐忍,活着,自身都成地狱。
傅时津有天堂。
陆钦南是地狱。
男人闭上布满疲惫红血丝的眼睛,轻轻叹息。他要叹息,叹息今时今日,他窥得傅时津天堂一角,仿佛是要见到自己有希望的明天。
“公司的事情,你暂时不用管,交给老周,我需你帮我查鬼佬庄。”下车前,傅时津回头,补充,“飞仔龙,趁这个机会,不如做明白人?我可以帮你洗白身份——”
“祖宗,我讲过,我不会反你,我跟定你啊,你不用讲几多,我知我做什么,我知我阿妹需要人照顾,她自己应付得过来,她懂事,你帮她找学校,她不知多勤力,念书很认真,将来只会比我出息,”说着,丧龙笑了一声,“我跟你,已够出息了。”
傅时津敛眉,淡笑,“……好。”
乌云遮月,午夜在悄然消逝。
丧龙回到自己住的小小的屋邨,进了房,脱了衣服正要往床上躺时,被坐在角落的人吓了一跳,又忙穿上衣服。许是近期做事太累,累到胆子都累呛了。他睁睁眼,开了木桌上的小台灯,灯光不太亮,只够照明一小块区域,天花板垂下的电线钨丝灯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角落的人是林阿芬,穿着惨白的裙子,脸色亦是如此,好似鬼魅。
丧龙哽了一声,“林阿芬?”
单喊她阿芬,好古怪,阿妹也叫芬,这个阿芬那个阿芬分不清,叫林阿芬全名最自在。
自那一日何老板事件后,林阿芬犹如真正失足女。她不怪怨丧龙,这一点让他有些愧疚,但愧疚太奢侈,他哪给得起。
“……你怎么了?”
林阿芬默不言语,只是偷偷抹眼泪,声音细细又柔柔,“今日,我寄钱回家,打电话跟阿婆说了一声,阿婆在电话里跟我讲阿弟考试第一名,老师奖励他一支钢笔,阿弟高兴哭了……我忽然想起我从未买礼物送阿弟。”
原来是家人作祟。
丧龙不擅长安慰人,只干坐在一旁听她讲话,他只擅长倾听。
林阿芬擦掉眼泪,忽然靠倒在丧龙肩上。
无言无语,也是安慰。
是天父教世人相亲相爱——
有人学会了,有人忘记了。
钟霓站在山上,望着新日驱散昨夜,如天父光临人世,光芒普照大地,洒亮山路草丛晶莹水珠。
她擦掉脸上的细汗,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休息。一路跑上来的山路弯弯曲曲,上来时难,下去却好容易又好轻松,大腿肌肉都不会跟她吵架了。
眨眼间,她好像看到有人跑上来了,待人越来越近,穿过一片片樟树灌木丛,沿着水泥山路阶梯跑上来。
她腾地坐起身,要控制不住脚,要跑下去——
她要打醒自己,面对傅时津,矜持亦是保持防空洞稳定,稳定,则“兴趣”才长久,更换爱人,多难啊。
她要他上来看新日。
如她所愿,傅时津来到她面前,同她一起看新日。她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翘着腿,笑眯眯看他,“你怎知我在这儿呀?”
“碰巧。”
闻言,钟霓愣了半会,“巧?巧得也太远了吧。”傅Sir住的地方离这山路光是步行起码也有一小时路程。
他侧身而立,光影覆在他脸上,因他脸庞轮廓而凹凸不平,一半明亮一半昏暗,他眼里有一半的柔光,却是有她全部的身影。
真真是天父要世人相亲相爱,光芒普照大地,照亮难得会穿运动衫的傅时津,要她情难自禁,要她恋上他英气脸庞,要她痴迷他眼底温柔暗夜——哪怕日光高升至头顶,也拦不住她要沉溺下去,去寻有月光黑夜。
她按住胸口,悄悄抚平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