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母是知道自己用不上过冬的衣物了罢。只是她不想放弃,还是坚持着给母亲请大夫。又时常有不知明的善人往她家门口放药材,这才到现在还能有点余钱。
“伊伊来了?正好,把酒钱给结了吧。”
伊伊,是苏槿时的乳名。因着她生在秋日,美眸似水。
苏槿时抿了抿唇,“这些就是酒钱了。”
林满仓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那你爹怎么回去?”
苏槿时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为难道:“我没余钱请满仓叔帮忙送了,只能等他醒来,告诉他我娘在家中等他,让他自己回家来。”
林满仓并不是她真的叔叔,连表叔都算不上,只是因为在一个村子里住着,辈分上得管他叫一声叔。
“只是,请满仓叔以后都不要沽酒给他了,家中弟弟妹妹们还小,我余不出钱来付酒钱了。”
林满仓听着不以为意,“这不是还有你娘吗?你娘可是赚钱的能手。”
他怎么可能做这种有钱不赚的事?
苏槿时苦笑了一下,并不解释。朝林满仓福了福身,道了一声“有劳”,便转身出去了。
林满仓见状,诧异,“还真走了?媳妇儿,你看着门,我去瞅瞅。”
林满仓媳妇儿走出来,见他扛起苏父,皱眉,“她们还没付钱,你怎就把人扛回去了?”
林满仓掂了掂身上的人,“苏三嫂子在家,我扛过去找苏三嫂子要钱便是。她人好,总不会短了我的银钱。”
只是那小丫头好似有什么火烧火燎的事儿一般,脚下生风,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
苏槿时一直赶到院门口才顿下脚步,喘着气看着院里一切。
秋日里的夕阳金色最浓,从门涌入,盖在苏母的身上,似是给她盖上了一层金色的被褥。
苏母正笑着对小豆丁在说话。
这一瞬,苏槿时觉得大夫或许是在和她开玩笑。是她母亲已经大好不需要再开药的意思?
直到确定自己的呼吸平稳了不会失态,她才缓缓朝苏母的方向走过去。
苏母看着自己最小的两个儿女玩了半个下午的会泥巴,觉得在最后的时刻能有短暂的岁月静好,也是极好的。看着看起来与小儿子一般大的小豆丁走到自己身边,她怔了怔,微微失神。
回过神来见着小豆丁排斥又防备的目光,轻叹一声,问他,“你的母亲,可还好?”
她的声音软而轻,带着病弱的无力,仅仅只能让两个人听得清楚。
小豆丁的目光瞬间变得更为防备,清冽的雪香悄悄散开。
苏母拉住他的手,“别怕。这里没有人认得你。再过几年,等你的样貌变了,回你的家乡,也不会有人认出你。只要你不在人前动怒。不必把自己抹得臭哄哄的。多漂亮的孩子。你母亲是极精致的一个人,一定也不想你委屈自己的。”
雪香更甚,小豆丁甩手就要把她甩开,可听到她的话,动作停了下来,震惊又慌乱地看着她。
她知道他?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不想把他绑了或是杀了?
她认识他的母亲?
他的手缓缓垂下,眉眼耷拉着,笼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伤。
“不见了。”
苏母诧异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他的母亲不见了。
安慰他,“以后总会再见的。”
小豆丁摇摇头。他跟着母亲逃亡多年,母亲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让他一个人独自离开过。
然而,那些人还是追了上来,掉入遥河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
苏母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轻声安抚,“你是个好孩子,你母亲一定会舍不得你。想着法子也会找你。”
小豆丁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目光也柔了几分。
苏母笑着摇摇头,再厉害,样子再凶,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丁眼里的柔和少了,盯着苏母看了好一会儿,没有感受到恶意,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姬言。”
说完又紧紧盯着苏母的神色,但从对方柔和又怀念的目光里,什么也没品读出来。
“这个姓,以后别用了。除非你有自保的能力了。”
小豆丁点点头,真心了几分,明显放松下来。
苏槿时走进屋正看到小豆丁由着苏母拉着他的手没有挣扎,诧异地停了一下,抬眼便对上苏母那双柔柔的与世无争的眼,清澈得似乎能把什么都洗得没有任何遮掩。
“伊伊。过来。”
苏槿时依言走过去,在苏母身边蹲下,“娘,爹很快就回来了。您再等等。”
苏母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拉过苏槿时的手,和小豆丁的放到一起,“他是你的弟弟,苏槿言。他……生辰与你相近。弟弟妹妹们都交给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苦了你。你才不到十二岁,就经历了这么多,便别人家及笄的……”
听着苏母交待后事一般的话,苏槿时猛然抬头,“娘,爹很快就会回来了,您再等等。”
苏母摇了摇头,仿佛已经知了天命,往院门处看了一眼,“回来了,也与我说不了话。没差。”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来,塞到苏槿时的手里,“母亲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一手字是你爹所教,难辨真伪。你们也莫要因我怨你爹,他心里苦。我在最好的一段人生里,随着他过了最好的日子。是高兴的……”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一双眼睛对着院门的方向,看到来人背上背着的身影,唇角弯了弯,缓缓合上了眼。
苏槿时垂眸看着手里的文书,眸色晦暗,没有应声。直到听不到母亲的声音,才慌忙捧住无力垂落的手,将脸埋在她的臂弯里,两滴滚烫的泪顺着长睫没入苏母臂弯的衣料。
她喃喃:“母亲……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