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祎还记得捡到闵循那天的情景。
他觉得眼睛好些了,腿上也有了力气,于是在林逐有声抗议无效变成无声谴责的目光里,大摇大摆出门散步去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出门散步,林逐却依旧和他第一次出门一样不放心,亦步亦趋跟在身边,紧张得像山谷里随时会冲出埋伏砍主仆二人两刀。
他们还真遇着了人,不过不是埋伏。
天色阴沉,朔风凛凛,夏祎站在萧瑟的草木中,背靠悬崖,指着身前的流水与荒地说,“那里有人。”
林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所谓的人,结果跌落声在他俩背后响起,十分闷重,夹杂着草木折断的伴奏。
“哦,”夏祎面不改色调转方向,“看错了,原来在后面。”
林逐:“……”
就主子这个会自动拐弯眼神,没有一脚踩到沟里去,真是个奇迹。
林逐走到茂盛的草丛中,扒拉出跌落的人,检查一番后道,“公子,似乎又是个农夫。”
“伤的重么?”
“还好,只是摔晕了,外加些皮外伤。”林逐仰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悬崖,心道难不成是从半山腰摔下来的?这伤和高度不太相符。
还没等他琢磨出到底是从多高跌落造成的这般伤势,夏祎发话了,“既然晕了,那便带回去吧。”
林逐顿时十分不乐意,“公子,这都捡了多少个了……”您还捡出习惯了么?
当然,后半句他不敢讲出口。
夏祎才不管他乐不乐意,走过去拽起农夫的后衣领,直接将人拖起来。
这人和之前捡的那些不太一样,长手长脚的,看起来比他还高些,拖着不太顺手。
林逐跳起来,赶紧伸手帮忙,“我来!公子我来就好。”
以夏祎的力道,从这里一路将人拖回小茅草屋,人没摔死反倒要被他拖死了。
夏祎没有把人交给他,往一旁让了让,“你找一找。”
林逐微怔,一脸茫然,“找什么?”
“他的斧子,应该一并掉下来了,你去找一找。”
林逐:“……”
他忍着想直接把农夫捅两刀曝尸荒野的冲动,压制着额头上跳动的青筋,咬牙切齿地说出十分委婉的规劝,“公子,我们在这儿是养病的,不是捡人做善事的。”
夏祎:“你忘了之前那个待了两天问了两天‘我的斧子呢’的人了?”
林逐:“……”
林逐一阵恶寒,仿佛想起了不堪忍受的恐怖之事,打了个寒颤,乖乖地翻看周围树林草丛,找斧子去了。
这个人晕了足足两天才醒。
期间林逐动过无数次要把人扔出去的念头,因为他占着公子的床,让公子连续两天打坐入眠了。
夏祎对躺着睡还是坐着睡并没有那么介意,他只是在这山谷里待的有些无聊,外加林逐无意间说的一句“这人还挺好看的,和之前那些五大三粗的不一样”,他便生出一点好奇,看看是否真的不一样,能够消磨掉这漫长且无聊的时间。
农夫醒来的时候,他正撑着额头假寐。那日散步回来眼睛的状况又变差了,不得不戴上白绫,腿也冰冷的不像自己的,虽抱着手炉,暖意却沁不到皮肤之下,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农夫醒前呼吸有微弱的呼吸变化,他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对方发现身处何地时有一瞬愣怔,然后缓了缓,扭头看见他,再次愣怔。
夏祎突然想起林逐夸农夫好看时他说的话。
“好看?”他意外,这是林逐第一次夸人,而且还是个男人好看,“多好看?”
他虽能出门散步,主要是靠听力,视野其实是很模糊的,看路都费劲,更别提看清一个人的样貌了。
“和公子同一个等级的好看,不过好看的种类不大一样。”林竹仔细端详了一下被他擦干净血痂和泥土的脸,“不如公子精致,他生的更爷们儿些。”
夏祎:“……”
你主子我难道很不爷们儿吗?
林逐擦完了,起身端起脸盆,“是我们不了解农夫市场的行情么,现在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农夫了?”说着摇头晃脑地出去了,很是感慨的样子。
可惜他这会儿睁眼就疼,不然真想看看农夫的表情。
还没等他“观察”出更多,林逐回来了,农夫立马装睡,装得特别像,连林逐都瞒过去了,一看就很有装睡的经验。
然后听见林逐编排他不耐摔,给气醒了。
他第一句问的是话本标配,“这是何处,是你救了我吗?”
声音没有带口音,低沉沉的,很是好听。
人其实是夏祎救的,林逐下意识就要摇头,然后猛然想起公子又瘸又瞎用哪门子力气救人,很没有说服力,就又赶紧点点头。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啊,又是这句,做牛做马,听得他很烦且反感,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么想不开,好好的人不做,动不动就要变成其他动物,难道偏要变成牲口才能报恩吗?
夏祎顿时觉得无趣,打断他的话并拒绝了他。
农夫没有坚持再说几句,这一点倒是让他略微意外。
结果他一出去农夫便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哪有人第三句话就问别人隐私的,真不礼貌。
林逐出来端药,夏祎让他编套瞎话把人送走。
林逐对自家公子的出尔反尔已经习以为常,他自有他的考量。农夫看起来身体素质不错,留着砍两天柴吧,为了防止人被冻坏,还给他改了件旧衣裳。
雪后天晴,晚霞绯红,在袅袅炊烟里,农夫站在远处看夏祎,夏祎坐在廊下看农夫。
有一瞬间,他的视野变得明朗,于是看清了农夫脸上的表情。
那张确实生得很不错的脸上不是那种震惊于“哇世间竟有如此好看之人!”的惊艳,而是阅尽千帆后依旧能被美好之物触动的温柔的欣赏。
于夏祎而言,这两者不一样。很不一样。
之前那些农夫醒来看清他的模样后,要么神魂颠倒唯命是从说一不敢做二,巴巴的想尽一切笨拙法子让他开心,博他一笑,要么生出邪念想要对这对孤主寡仆做点什么,拐出去卖钱。
前一种最后会被消除记忆送走,第二种下场就比较惨。
唯一一个例外,是那个从醒来就念叨丢失的斧子三句话不离给他换新的还嫌弃不称手,念得林逐忍无可忍,一记手刀劈晕麻溜地送走了。
这人是第二个例外。
农夫说他叫寂冬,评价“南风”二字很雅。
嗯,看来是个文化人。
然后又扯到报恩的事,夏祎突然生出一点恶趣味,拿斧子出来说,既是逗弄,也是试探。
寂冬脸上的表情精彩的十分好看。
吃晚饭的时候,寂冬多次欲言又止,夏祎觉得他可能是想表达一下对这般淡薄生活的同情,为了证明他们吃得起肉只是不爱吃所以不爱做,夏祎让林逐多做几个肉菜,免得傻农夫又拿报恩出来说事。
但是为什么听了这话的寂冬反而越吃越难过了呢?夏祎不是很明白。
寂冬昏迷不醒时睡他的床睡得挺好,病好了睡地下就辗转反侧。呵,挑三拣四的农夫。
寂冬答应劈柴时胸口拍得啪啪响,真看到要劈的份量后瞬间反悔。呵,出尔反尔的农夫。
寂冬看着桌上一桌子菜荤素搭配,净挑着做得好的大鱼大肉下筷子。呵,好吃懒做的农夫。
好好吃着饭,三番五次打断林逐的话,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还说要赚钱养他们。呵……
等下,他说什么?
捡了七个,无论是傻里傻气还是居心叵测,还从来没有哪个不自量力到敢说自己能赚钱养他们这种傻话。
呵!大言不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