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嚅嚅地说:“师兄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
李姿意便嗤道:“你可不要跟你师兄学,你看他,一脸晦气,成天和死了老婆似的。也就是遇上我了。要不然,媳妇都找不着。你要学他,将来就是个老光棍。”
之后每每来时,总记得给他带些山下的玩意儿。师兄冷情,师父少理世事,宝玲珑最讨厌小孩,面暖心冷。其它弟子们虽然不敢怠慢他,可也顾忌他的身份,不敢随便亲近,年纪再大见他也要行礼,工工整整地问一声:“师叔好。”,他说什么话,也一个个应道:“是师叔。”
只有李姿意,会带他爬树,斗蟋蟀。他病了,是李姿意抱着他,替他打扇。
小时候,李姿意于他如长姐,再大些,他受师兄教导越来越端正,李姿意便不爱搭理他了。
再后来,李姿意死了。
死了一回,又死了一回。这一次,是死在自己手里头。
是他逼死的。
可他是经过了逐鹿之难的。虽然记忆不多,但那些片断、满眸的血色、恐怖的行尸走肉,生食着活人猛然转头看过来的凶恶嘴脸、遍地的尸骸,到如今还常常令他在恶梦中惊醒。
他低下头看看怀里的人,说:“为天道大义没什么不对。”
师兄从来都是这么教导他的。只是近些师兄年心境有变,忘记本心才软弱下来。他举步正要将李姿意放回去。才走近,便听到一阵喧哗,有人急呼:“师父,师父!”
随后便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出来。只望着他,望着他怀里的人。
他礼一礼:“师兄。”
徐无量没有理会她,一步步蹒跚地走到他面前,怔怔看着他怀里的人,是不可置信,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试了试鼻息,仍不甘心,又探脖颈、胸口。只摇头:“不会。不会。她早上还是好好的。中了恶噬咒也没死,我救她回来的,明明才刚刚好。”
抬头看到霍东篱,猛然一耳光打去,怒极:“她一生坎坷从未害人,虽修了九百年,可却仍是个孩子心性,不解世道之污糟。我跟你说过的,我明明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叫你好生待她。你听不懂?难她以前待你不好吗?啊?霍东篱,她待你不好吗?你闯祸受罚,她护着你,生受了一雷鞭。痛得夜里发梦都在惊叫要回家,可却还怕吓着你,到了白日里只当没事,陪你在山上逮兔子!”一声声问到他面前:“她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待她?她心里该多难过!我是这么教你的?”
霍东篱没有闪避,只垂眸说:“师兄教我,万事当以天道大义为先。师兄忘记了吗?你说过,天煞是解不了的。重煞诛心,任她再好,也没有用,事发只会身不由已。何况她又生骨根,重得灵脉,如此情景,必然迟早坠魔为祸,以致生灵涂炭,逐鹿之祸再现。”顿一顿缓声说:“师兄,是她自己想逃走才身死的。我未有杀她之意,也未对她有私刑,且处置了将消息漏出去的牢山弟子,剔除了他们的骨根,逐出牢山去,以为示警。”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徐无量怔怔,只盯着他,仿佛头一次看清他,又仿佛头一次看清自己。
醒过神也不理他,只将人从他怀里抢过来,可自己却没有力,紧紧抱住了尸首跌坐在地上,呆一呆猛然仰头大笑:“原来都是我。”眼中泪珠滚滚:“竟都是我害的。”
怀里的人,不再会怪他脏了自己的衣裳,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跺脚骂:“徐无量你王八蛋!”只静静躺着,任人摆布。
霍东篱脸上的沉静之色缓缓退去,低头看着自己师兄,呆站许久不动。突地想到,李姿意死的那一年,师兄喝得大醉。
他上前去,问师兄怎么了。
徐无量只喃喃说:“是我错了。”无声落泪不止:“有一天你会懂。”
他有时候觉得,师兄是为了受苦,才不死的。每日活着,每日受苦痛折磨。仿佛这样才亏欠得少一些。
但这些伤再痛总是会好的。就如他此时胸中钝痛,天长日久总有消散的一天。
师兄说过,人之私情,短得像蜉蝣的寿命,又比晨叶上的露水还更浅薄,几个日出日落也就没有了。
唯道心永固。
而此时的李姿意则在想,自己实在是太走运了,真是天不亡她。
浑身是血的她此时倒在地上,身边只有一个一脸惶惶的倒霉孩子,她怕吓着孩子,轻声细语:“你再去看时,那尸体还在原地吗?”
孩子摇头,虽然很害怕她一身是血,可没有逃走。
“有人瞧见你吗?”
孩子摇头,又点头,是有人瞧见的,但看他手里牵着几头山羊,又是本地口音,且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就不作别想,问了他几句并不怀疑就带着尸体走了。
“行了。我们走吧。”李姿意想站起来,可站不起来。牢山禁制实在厉害,她的灵气储备此时完全爆满,骨根也蹭蹭蹭地长了好长一截,但就算是这样,还是差点爆体而亡。且血遁到现在,不止她割伤的地方还在流血,身上每个毛孔都在渗血,整个人虚软无力,连呼吸都会引来剧痛。好在血遁把她带到的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
孩子连忙扶她,一大一小,走了两步,发现她怀里的东西掉了,又跑回去想捡回来。但那东西掉落便舒展开来,露出一个轮廓,血糊糊的似张人形的皮影
“那是人皮。”李姿意问他:“怕吗?”
孩子默默摇摇头,把人皮重新卷起来,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她该死。如果不是她,我姐姐就不会死了。她还想杀我,还好恩公及时出现。”眼眶一红,转身对着李姿意跪下,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陶弃一辈子不会忘记恩人的恩情,愿意为恩人做牛做马。”说着就拿出一把不知道藏在哪儿的小刀,拉出自己的舌头就要去割。
李姿意吓了一跳,厉声喝斥:“你干什么!”一把打掉了他手上的小刀,一动便痛得自己眼前一黑差点倒下去。
叫陶弃的这孩子正色说:“今日之事一定关系着恩人性命。我割了舌头、挖眼,这样别人就永远也不知道了。”
李姿意没想到,一个小孩能这么狠,他这才十岁出头吧?连忙摆手:“不必不必。你一个孩子,哪来这么重的心事。你发个誓就行了。”
陶弃怔了一下,但还是停下手,再发誓却是割了手心画在嘴上,口中誓词也极尽恶毒之能。
听得李姿意都心惊肉跳的。
这是个血誓,虽然只是很基础的小咒言,可向天道起这种誓一但违背,誓词是真的一件件会应在身上的。
随后两个人一路你拉我拽终于折腾到了地方,李姿意示意小孩去拍门。虽然夜深,屋里还有光亮,听这台词,还是那个什么《蓝色大墟的传说》,演到女主角正在被反派追杀。
老板来应门,一脸的怨气:“大半夜的,鬼拍什么?什么东西非得今天买呀?明天赶早要出殡呢?”
见到外面勉强硬撑的一大一小两个血人,神色一凛。急忙将两个让进来。李姿意身上的皮肤已经开始融化,这是违牢山禁的后果,对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脸上分外狰狞。她身下躺的地方,很快就浸出一个人型的血印子来,连耳朵都掉在地上。
老板脸上嘻笑之色不再,沉声说:“你怎么搞成这样?牢山害你?我当时不该让你去的。便是拼死一搏,也不至于如此。”说着急忙将她安置下,并去搬药箱来,嘴里低声咒骂不停。
扭头见那小血人转身跑出去,沉声道:“干什么?”手已经摸在袖中的法器。
陶弃停下来,说:“路上有血。要擦干净。”
李姿意看出老板的动作,连忙喝止:“你别吓他了。”一会儿又要表演割舌头。她今天做的事已经够恶心的,不想再被恶心一回。
老板微微松了口气。跑去拿了个布片来:“用这个擦。”小归小,但血迹触之及没。交东西给他的时候,顺便下了个咒拍在他手背上,以防他生事。陶弃看着那个印子,并没有反应,不知道是不懂还是怎么的。老板便低声提醒他:“不要捣乱便不会有事。”
他乖巧地点点头:“我懂的。”
送这小孩出去关了门,老板急忙展开了那张皮,如果换得太晚,他怕皮上的腐蚀要入到骨肉里去。毕竟这里没有清池水可解这种伤。
但动手把她身上腐坏之处剥落之前,还是不由得顿了顿。
李姿意十分豪迈:“来吧。我平生最不怕疼。”
老板不由得笑,也不知道当年一点小痛就哭天喊娘的是谁,还是个入道的修士呢,哪里来的脸讲这种话。但只说:“那到也是。咱们姑奶奶从没有在怕的。”眼眶红了红,便正色举刀划下去。
许久整张皮才换完,陶弃回来,见李姿意已经睡熟,便立刻帮着老板处理那些剥落的血皮,虽然觉得恶心,却并不惧怕,手脚麻利轻快。
老板边收东西边问:“这皮哪来的?
“那个贱人要杀我,姐姐知道她行的恶事才杀了她,再顺势而为。那贱人早就该死。”陶弃伸出脖子,那里有一圈伤,已经入肉,再深一些应该是要把他头切下来的样子,身上各处,也没有一张好皮,到处坑坑洼洼的旧伤。叫人看得背后发寒。
说着话,把东西都收做完了,他就静静跪坐在塌边,守着李姿意不走,也不肯去睡:“恩人或醒来要水喝。”
“她不能喝水。”老板赶他:“这几日,她不能吃喝。过了三日才会醒。”
这样陶弃也不肯动:“我守在这里,让她知道身边有人。我病时,母亲也曾这么守着我。我虽然昏沉但心里知道有人在,才睡得好。”
老板心便一软,怅惘说:“你还真是个有心肝的。以后可别像那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又皱眉:“你别叫她恩人。到时候叫习惯了,惹人疑心。”
陶弃立刻便改了称呼,向老板正言:“我起过誓,一生都忠心于姐姐,一世都会陪伴姐姐,绝不辜负姐姐。”他说完凝视着塌上的人。
他知道她对自己存的是善念,他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傻子。他怕她杀了自己灭口,才狠心要自伤博取信任,可她竟从来没有那么想。他说什么,她都信,不像那些人,某口仁义道德,却个个偏帮只想置他于死地。哪怕是老板这样的人,也多少防备他。可她只是信人不疑。
可能因为在她眼中,他是个小孩,不奸诈不可怕不凶残,看他的眼神只是在看一个孩子的眼神。而在她的心里,小孩不会有恶意的。
他想起,母亲曾说,小孩子只要小时候被照顾得很好很好,长大就不会是坏人。那这个姐姐小时候一定过得特别特别地好。
所以长大了才是个好人。世上最好的人。他不能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