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时节,北燕文书正式抵京。小皇帝牵挂着生母下落,急召文武大臣至乾元殿相商。
元嘉及会稽王等皆已至汝南,正往北燕都城长安进发。文书中,太子慕容绍仍承认两国婚约,要求南齐以襄阳、寿春两座城池交换会稽王及郑氏,随信附送萧昱符印一枚,却无郑氏的符玺。
一干老臣都疑心有诈,但见小皇帝哭得实在可怜,极有默契地略过了此事不提。谢太后素装雍容端坐,“家国之事,竟至于此,实在令人汗颜。妾是女子,不能以身匡威,卿等皆国之肱骨,还请拿个主意吧。”一双眼却只看着谢氏叔侄。
她是个已过不惑却还保养得宜的妇人,康帝皇后,幼帝生母,崇宁之嫂。自儿子龙驭宾天后群臣至东海王府迎了崇宁帝登基,几无容身之地,便如赌气一般,将自己锁进了崇德宫,一锁就是七年。直至庾氏崩,亟需有人料理宫室,才叫王毓等一干老狐狸扣开了宫室。
炫转荧煌,满座麻衣如雪。众臣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看向了桓泌。桓泌四平八稳地坐着,今日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似的,谢珩只得道:“襄阳乃天下之中,寿春则是淮南门户,北燕此举实乃包藏祸心,志在江左,万万不可。”
襄阳城是南北水陆交通枢纽所在,控制天下江河命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北燕与南齐的疆线在淮河一带拉锯,寿春就是其枢纽,是而年初桓泌死磕三月之久也要拿下寿春城。南齐一旦失去这两座城池,江左政权,岌岌可危。
小皇帝急道:“会稽王乃宗室之长,国家柱石,亦万万不能弃。”
被桓泌目光一扫,缩了脖子,征询地问谢珩:“自然,若二者不可全,当以国事为重。以公之见,当如何呢?”
“可先应下北燕部分要求,以谈判为名,徐徐议之。”
没有筹码,要如何谈判?眼下南齐完全是被动一方,徐徐议下去也无结果。君臣困惑,但以眼下境况,这确乎是唯一的方法,未置异议。
会稽王世子萧纂也在座,相比小皇帝的忧母心切,他却似无事人一般,言“一切以大局为重”。谢沂于心中冷笑。会稽王若回不来,他倒是可以名正言顺袭爵。
左右皆无异议,小皇帝壮着胆子问桓泌道:“大司马以为如何呢?”
“可。”
桓泌微微点头,“只是这出使之人,尚需商议。”
此举名为出使,实为做人质,勇谋智略,皆不可缺也,人选难得。众臣讨论良久也无头绪。天色将暮,数点孤鸿如烟,划破宫室外青灰天空。谢太后命退朝,明日相商。
待帝后移宫后,众臣鱼贯而退,谢沂猜想岳父另有打算,果不其然,众臣退后,桓泌叫住了他与谢珩。
“以行之智略,当不啻唯有此计耳。”
桓泌略略皱眉,语气却还祥和,以字相唤。
谢珩面色谦和,“愿闻大司马高见。”
“出使之人没有筹码,孤可为其缔造筹码。”桓泌眯起眼睛,“待使者至长安,吾可遣轻骑兵出徐州,奇袭兖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计若成,可以兖州换回会稽王殿下。”
谢珩微笑捋须。老贼打的好算盘,在谈判之时兵袭北燕南境兖州,打时间差,成之,功劳是他的,不成,风险也落不到他头上。况且,将来兖州落入他手中,吃进去的地盘还有吐出来的份么?
他是想借北伐积累功勋,为将来篡逆做准备哩……
但如今驻守兖州的乃是北燕战神慕容琛,此人用兵如神,未尝败绩。去岁老贼北伐,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却最终折戟枋头,正是败在慕容琛手下。
于是谢珩微笑道:“也未尝不可。不过,这只是大司马与臣的私议……”
谢沂站在叔父身后,于心中微微叹气。叔父是想让慕容琛耗损岳丈力量,可他不知,慕容琛即将因小人谗言调离兖州,回驻辽东。即便这一世情况有变,如今桓氏占据徐州,再与慕容琛遇上,输赢未必。
“这就要请行之帮我了。”桓泌悠悠笑道,“殿中愚者甚众,故不能以实言以对。请行之替我向陛下言明。”
谢珩眸中锐色疾掠,拜而应允。他便笑着虚扶了一把,转向女婿:“仪简吾婿,北燕志在南下,你当提前出镇京口,训练王师。”
“这个新年,便不要在建康过了吧。”
乌衣巷。谢宅。
今日冬至,琅嬛堂中,刘氏命长媳熬了一大瓮赤豆粥。
传言共工氏有不才子,在冬至日死去,死后为厉鬼,为祸人间,独畏赤豆。是以每至冬至,江左不分贵庶,家家户户熬煮赤豆粥禳祷。刘氏命长媳往各院中分粥。自己则亲自提了食盒,来了蓼风轩。
今日难得出了一回寒日,日光暖蔼,照得院中有如蒙着一层薄薄的缥色轻纱。廊下两排新栽的牡丹花苗枝叶碧绿,婢子们正把院中摊晒的书搬回屋中。
刘氏命仆妇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了屋子。见桓微正在书案前修剪梅枝,雪肤杏眸荔凝腮,并刀红梅纤纤手,美得跟幅画儿似的,心里登时乐开了花。
“母亲。”
她放下并刀,敛衽拜礼。娴静窈窕的模样,姣若秋月。刘氏越看越喜,放下食盒笑着执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今日冬至,母亲过来送赤豆粥。”
她眼风往岸上一扫,书简倚迭如山,另放着一枚竹筒,筒中并放着两个糖人儿,却是雕刻成儿子儿媳模样,扑哧一笑,乐了。桓微微红了脸解释:“这是郎君去广陵时带回来的……让阿母见笑了。”
“你们俩好好的,阿母就放心了。”刘氏含笑说道,忽而话锋一转,“近日他没胡闹你吧?”
桓微两颐登时飞红,有些心虚地,轻轻摇头。
她本来搬去厢房睡了,但那日自从桓府回来,他便以夜里需要人照顾为由,强行同她挤作一屋,又只好搬回屋中。
刘氏却看着她笑,“虽如此,你们是新婚夫妻,你也不能老是拒绝他。等除了服,就搬回来睡吧。”
还有三五日新妇子就当除服,虽说如今仍属国丧期间,也不过还有半月。刘氏嘴上说着不要儿子动荤,实则心里比他还急,就等着抱孙子。是以提前过来敲打。
桓微羞赧无言,心道,他怎么还去同阿母告状……把双眼睛轻轻低着,香腮染赤,眉颦若蹙,剪水双瞳如星如露,惹人怜爱。刘氏又从食盒的第一层取出一本装帧古朴的经折装书册,笑着交给她,“阿羯自幼长在他叔父身边,我这个做母亲的,在有些方面不很尽责。这本书,你等阿羯回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