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宛如被一盆雪水迎头浇下,颤抖着,迎向殿下修颀挺拔的郎君。
阿羯他,他竟然真的倒向了桓氏!
她眼中渐有热泪聚集,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紧了膝下铺展的生麻。脸如死灰。
时下以磕寒石散为风雅之事,殿中诸人也多是寒石散的拥趸,自然清楚炼制之方,此时皆反应了过来,惊疑侧目,交首议论。王毓捋着长须叹道:“若桓侍郎所言为真,这寒石散,确是有问题。”
但大行皇帝已然入殓,桓泌难道还要请仵作验尸?庾太后不知桓泌意图,又畏惧丛生波澜,一时没了主意,求救地看向庐陵。庐陵目光冰冷地掠了丈夫及儿子一眼,开口道:“事关重大,不得仅凭细人一人之辞。宜交付有司彻查此事。”
南齐官制,以廷尉掌管天下刑狱,位属九卿,正由庾太后从兄、庾柔之兄庾倩担任。
属官廷尉正、左监分别由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两家担任,廷尉右监则是郑氏的兄长郑国安。庐陵料想,丈夫一时也无力将手伸到廷尉来。
但桓泌这个人,性格谨慎,凡事若非势在必得不会轻易出手,庐陵有些不安。
庾太后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点头道:“大长公主所言极是,此事,应交付廷尉。”
庾柔、庾倩这一支虽向来与她兄长不合,到底同出颍川庾氏,兄弟阋墙,外御其悔,庾柔兄弟更不会坐视桓氏独大。
庾倩会意,当即迈步而出,“臣定不负至尊与皇太后所托!”
“且慢。”
桓泌大手按在腰间的剑上,虎目烁烁,“兹事体大,怎能单单交付廷尉?除却廷尉,宜以三公陪审。诸位意以为如何?”
群臣震愕,所谓三公,乃司马、司徒、司空。但前朝为分三公之权,将政务交予尚书台与中书省,三公逐渐变为空衔。若要总揽朝政,须有“录尚书事”一职。崇宁一朝未置司空,仅有大司马桓泌与司徒王毓二人,二人皆有录尚书事之职。桓泌此时提出三公陪审,显然是想横插一手。
但他所言有理,众臣并不能反驳。谢珩同王毓对视一眼,沉吟道:“大司马所言极是,但司空一职暂缺,不若由丞相代劳吧。”
新帝年幼,亟需倚托宗室,是而萧崇登基日庾太后便擢升了会稽王萧昱为丞相。萧昱原同桓泌有些交情,虽然惧怕他,但毕竟是宗室之长,知晓自己肩负的重任。额汗津津便要应下。
“这可不必。”
桓泌沉着脸道。众人心头俱是一跳,屏息凝神。未想他话锋一转,脸上挂笑看向谢珩:“老臣虽忝列三公,但听闻近日城中颇有些谣言,理应避嫌。既如此,事情,就由司徒、尚书、丞相陪审,最后再……”
他迎向躲在庾太后身后畏惧地探出半颗小脑袋的新帝,目露慈爱之色:“最后再交由陛下裁夺。老臣绝不过问。”
桓泌所言的谣言,乃是城中近日疯传的桓氏弑君之语。桓旺已在京中领了总管京畿戍卫的职,抓了大批的人却都无法禁绝谣言的滋生。为此曾私下同长兄抱怨,都是自家老父平日跋扈惯了,欺负皇室欺负群臣,在民间形象不好,是故什么黑锅都能往他家扣。
庾太后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她就怕桓泌插手此事,横生枝节,但他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允诺,至少明面上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事情尚有转机。
小皇帝则把头一缩,彻底躲在母后身后。
众臣心思各异,有诧异于桓老贼今日之识趣的,也有惊疑看向谢珩的。谢珩面露苦笑,看向被他一手养大、情同父子的侄儿。
他今日是被侄儿与这老贼联手摆了一道。先有侄儿闯殿在前,再有桓泌以退为进,退出陪审让他补进。朝中各族,只怕都要疑心今日之事是他与老贼联手。先帝之死若不查个水落石出,谢氏历代所积攒的清名就将毁于一旦。
这孩子,难道真被情爱美色迷惑了不成。
谢沂则坦然迎向叔父略有责备的视线。他今日所为,即便有些许私心,更多的却是为家族考虑。他无愧于心。
群臣既表态,丞相萧昱自然也没有反对的,只是略略侧目,深深地看向了庾太后身后的天子。
七岁犊岂能胜重载邪。龙子皇孙,竟如此胆小,又受制于深宫妇人,兰陵萧氏的气运,是要到头了。
太极殿中宛如黑云压殿,凝滞如冰。元嘉听不懂大臣明枪暗箭的往来,只知自己暂时逃过了一劫,乏力地瘫在地上。然而在众人看来,也不过是畏惧大司马威严。
太极殿偏殿里,郑太妃正领着几名先帝遗下的妃嫔跪着举哀,闻言,饱满红润的唇珠盈起一丝得意的笑。
桓氏出其不意,强拉了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下水,先帝之死势必会被彻查。
颍川庾氏风光不了多久了,太极殿御座后垂帘设帷的那个位置,很快就将属于她。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把她和陆郎分开。
……
殡会散去后,庐陵便欲同庾太后前往显阳殿商议政事。才出了太极殿南门,却见丈夫同几个儿子正负手在台阶下等着自己。妙目萦过冷笑,同庾太后同新帝行礼告辞:“妾先行一步。”
“母亲!”
桓时健步上前,拦住她。庐陵黛眉厌恶颦起,“做什么?!”
“母亲久居台城,儿和阿父都甚是想念。”桓时拱手施礼,语气恭敬,却很坚决。庾太后面上挂着讪讪的笑。自从先帝崩逝,庐陵借此住进了宫中,再未踏足大司马府一步。她知这二人感情不睦,也乐见二人不睦,但此时桓泌都找上门了,再不放人可就难说得过去。勉强安抚了她几句,先行带着元嘉同小皇帝离开。
桓泌负手立在陛阶下,放柔语气唤她小字:“阿琬,同孤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