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字句并不是当年画像上的那些,可我知道这是祝南亭所写。祝南亭的文采,连天界秉笔仙官都不敢造次。这样文采笔法,我一看便知。一个个念完,字迹似风起落叶一个一个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两句话,“无数歉意,请清香一炷,各行前程。如此,便忘了吧。”
这番话,还是风流恣意、洒脱不羁的祝联祝南亭。
他让我给他上一炷香,将以往一一忘尽。
待字句显现完,整张画纸忽的空白一片,好似那些只是我的错觉。
心中早似热油浇心,纸上吧嗒落了一滴泪,泪滴晕开一朵小小的彼岸花模样来。风一吹,手里的画纸自己烧了起来。最后,连半点纸灰都不曾留下。
我给他上了香,拜了几拜。我一个人在府庙待了好些时日,自言自语说了好些话。第八日日头,俊上破了结界站在我跟前。我抬头看了上去,他脸色微微有些发冷,“该走了。”
我眼神越过他,看着那半点祝南亭潇洒模样都没有的漆身金像。
这一生大约不会再见了,保重啊。
其后过往,我不曾亲眼所见,却知晓了大概。
说自我踏入攒骨冢那刻起,天宫的人就从头到尾知晓了。俊上往天宫凤凰台上放了面镜子,那镜子里的景象正是我一举一动。
到了最后季长意同祝南亭双双死了的时候,凤凰台上的女仙们早已泣不成声。
俊上请旨,天帝盛恩,拂煞灯特意批了下来。祝南亭、瑰阳、季长意均得撰书立著,得上神厚飨。陶真真虽有太乙天尊求情,却被俊上一桩桩一件件罪论驳得哑口无言,被除仙籍,永世受轮回之苦。至于卧澜,魂飞魄散永堕阎罗。
离了人界,若耶一路上同俊上赌气,埋怨他不带她去府庙。碧泱终于自己先开了回口,道:“堕沁红?瑰阳?究竟是谁?”
俊上看了我一眼,道:“天界五帝中青帝小女儿,瑰阳公主,神界封号‘沁’。”
若耶一双眼珠还是通红的:“王叔,瑰阳姐姐从前那样可爱,不许我叫她姑姑,怎...怎会甘愿为仙鬼?仙鬼不该是厉害无比?”
俊上眼神里有些闪动,“她死是因为她想死。”
“为什么?”
“因为她杀不了卧澜,只有等一个机缘。而等来的人,是不会让卧澜活着的。”
我一愣:“是我?”
“不错。”
可她既然是青帝家的公主,以她的身份何须化作仙鬼,想要卧澜死乃是易如反掌的事。
俊上看着脚下万里山河,道:“以这百年来季长意的行事名声来看,没有哪路神仙会相信,拂云游游仙季长意是魇魅所变。”
若耶似乎明白了些,迷糊道:“可王叔,仙鬼堕沁红为什么杀不了卧澜?还有婉姨为什么会是那个机缘呢?”这一问倒是问出了我的疑惑。
俊上轻飘飘道:“第一个,因为仙鬼一旦选择了杀神杀仙,便会同对方一起魂飞魄散。但卧澜用的,是季长意的身体,哪怕瑰阳自己魂散,也不会真的杀他。”
“至于第二,因为这世上,就算不要命也要杀了卧澜的人,除了瑰阳,只有一个人。”
我沉默着不说话。
忽而又想起卧澜那番话,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卧澜曾说我同他有仇,我原以为这是谎话。可攒骨冢那番话,到底什么意思?”
俊上似乎料到我会问,眼睛平视前方,平平道:“你同他的仇家长得像。”
我话还未出口,他似乎仔细想了想措辞,又开口:“或者就是也未可知。”
我苦笑两声,倘若我五千年前就有能力同他一战。那么日后,陶真真还会是我对手?无意识的,嗓音便有些诘问,“少君,还请言明。”
俊上十分坦然地看着我,看了我两眼:“不过想来是他认错人罢了。”
任凭我如何再问,他已经充耳不闻,不再回答。见着脚下风物,不是去往西方天地的路,乃是回天宫的路,细细想了想,方才恍然大悟。
俊上让我帮他做的事,根本不是所谓的去瀛洲,正是去了这一桩往事。
我仔细揣摩着字句,有些试探性开口:“这才是你让我所帮忙的事?”
他眼眸动了一下,回过头看着我,并未否认,“是也不是。”
接着道:“成仙鬼后,瑰阳神族身份既失,又无法离开攒骨冢,百年来做过许多努力,却始终毫无所获。但虽如此,还是历经磨难假借魔族之口传话,‘拂云死,风度灭。长亭无春风,白骨正浓’。”
我听得有些疑惑,“假借魔族之口?”如何传?又传至何处?
俊上脸上微微动了动,神色明灭难辨,难以揣摩是什么意思,“这其中诸多关窍,非三言两语能说清。若所料不差,日后你自会明白。”
若耶抢着接过话来,“王叔,那瑰阳姐姐...”
俊上从袖口拿出一个鹅黄色的袋子来,道:“她的仙珠在此,仙魄也尚存,兴许百年千年,就能再塑仙身。”
我只觉这阴霾着的天终于有一束光照了进来,虽然不亮,却终于不再阴沉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