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澜嗤笑癫狂,我死命握着手里的拂云。只不过是静思片刻的时间,竟像过了万年那样久,久得五感皆无七情全消。若是还能有机会,我只想亲口问一句祝南亭,可曾有过哪怕一丝后悔,于我又是否有过一丝遗憾。
可无论会是怎样的回答,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面前卧澜那张脸满是讥诮不屑,我侧身微微道:“少君,烦劳你了。”
身边人未曾说话,一只手覆上了我握拂云的手,强势霸道的仙力灌入体内。
我这么稍微一用力,拂云似急飞之光,携万千仙力笔直奔去。这纠葛百年抑或千年的爱恨恩怨,终在今日有个了断。拂云洞胸而过,将那颗心穿了个通透。
抱歉。
我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一步步走了过去,一把拔出拂云,“我忘川司神孟婉华心狠手辣、歹毒之至,不曾知晓什么神仙道义。南岳仙君祝南亭与我有同宗之义,既是故交,他生前未竟之愿,我来;未成之事,我做。不是人人皆谓女子之心毒如蛇蝎么?今日种种,你记清楚了,悖德背义取你性命的,是我孟、婉、华。”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亮自心脏里飞出来,这卧澜不可置信地匍倒在地,瞪大眼珠,“你...你好歹…毒...”
死得很不甘心。
俊上起了一个法阵,将陶真真尸体旁的玉沉砚收了回来。他看着剑身上的血,又低眉看了看我染血半身的惨状,道:“看来夜弦所言非虚,不惹一身伤,的确不是孟婉华。”
我整个人都没了重心,只觉天旋地转,耳鸣目炫,向前栽了过去。
他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我垂了垂眼,哑声道:“拜托了。”
结界破开,闭眼之际,耳侧传来若耶放肆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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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睡了十日,这十日里做了许多梦。梦见祝南亭好端端的坐在树梢,说摆酒八十一天不够,说碧泱那臭小子一直摆着脸要怎么取悦,说俊上长得太危险还是不请了......
我躺在草地上听他瞎扯,时不时笑答两句。
他朝我伸过手来,眉梢似春水初起,唇边笑意漾开,“婉华你看,彼岸花都开了。”
我笑着伸手去拉,十指相扣得正高兴,眼前的祝南亭却猛然换了张脸。
俊上那张脸十分平静,只是身后的碧泱若耶紧绷脸色,似春风绿岸,终于缓了下来。
“醒了?”
我歉意地点点头,放开了紧握着俊上的手,低声道:“抱歉,唐突了。”
不知这话是有哪里不对,他握着我的手一紧,才又放开,“吐字清晰,还能道歉,并无大碍。”
醒来后,我在人间客栈直直躺了三天,身上受的重伤竟然莫名其妙好了,能把半截身子已入黄土的人拉回来,足见俊上颇有能耐。
三天里,我不吃不喝不说话。
第四日,俊上没敲房门,直接就进了屋,将一个血滴坠放到桌上:“季长意有些话想对你说。”
殷红的血。亮透的坠。
堕沁红以心头血做的血滴坠已碎,现下这个不知道是俊上怎么做的。
我迷糊之中,一咕噜翻起身来。那凝在血滴坠里的,是季长意的两缕游魂。他身体还在,若是将魂魄放进去静养,兴许、兴许像碧泱一样,俊上能帮他恢复如初。
“不。”游魂在血滴里游走,组成了一个“不”字。
“为什么!”
“没有意义”,他写到。
是啊,我忘了他是谁。他是拂云游仙,是温如春风的季长意。那具身体食过魂魄,还亲手杀了祝南亭。他怎么肯呢。
血滴里又写道,“南亭”。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道:“明日便去。”
“谢谢”,他写。
在攒骨冢待久了,像是几百年没有见过晴天、白云、绿叶。我把窗子推开,热闹街巷的喧闹声悉数落尽耳中。包子铺的小儿子不肯吆喝,被老爹急声训斥;肉铺老板手起刀落,夸耀着自己“斤斤准”;胭脂摊前的二八少女笑吟吟地试着颜色,引得隔壁书画摊前的俊俏小哥看呆了神;谢家小女又偷溜出府被二哥正面撞上,撒娇耍赖扮委屈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以往觉得这些声音十分聒噪扰耳,如今却觉得十分踏实十分可爱。
奈何桥上往来幽魂,总在追问生于世的意思。可人生于世,为己生为己活,不愧天道不愧人伦,不就是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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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琢磨了几下,这才想起该向俊上道个谢。要不是那日他来得及时,只怕如今我也只剩一堆白骨了。
我在楼下桌前找到他,真心实意说道:“俊上,那日,多谢了。”
他举着酒杯回过头来,淡淡看着我:“那时,你是真想死?”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连着喝了几盅,到底是千杯不醉的酒鬼,只觉这酒味同清水:“哪里,只是心想有若耶做见证,也想为自己博一个身后美名。若是有幸,也能像少君一样,得立个一祠半庙,正一正忘川司神|的|名头。”
这话说得嘴中略苦,我抬手又饮了一杯,挡住了俊上的目光。
酒至三巡而无味,又找店小二添了两壶。小二苦着一张要哭的脸,说这几日的酒都叫俊上一个人给喝得差不多,白天也喝晚上也喝,原本以为我是来劝他少喝些的,哪知也是个酒鬼。
见我茫然看着他,俊上饮尽杯中酒,打发走了小二,道了句:“杜康解忧,岂有不爱之理。”
他定定看着我,见我毫无停下的意思,摁住酒杯:“走吧。”
“什么?”
“御成君庙。”
我愣了愣,低声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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