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盛求的配乐没有问题,每一环都是教科书式的标准,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水晶摆件,别说是修改,光是碰一碰都怕摔碎了。
乔衣却说它们还可以更激情澎湃些。
苏盛求很是不满。
乔衣头一回来就替他指出他注意到却不知道怎么改的部分。
而他只觉得乔衣聒噪,要指导老前辈的音乐,按着他的头,教他做人。
不能忍,诸向群这个老家伙,欺人太甚。
光说苏盛求的配乐莫得灵魂的,豆瓣上没有上万也有数千人,他本以为乔衣也是其中一个。
谁知是他误会。
乔衣真的有解决办法。
乔衣找苏盛求沟通第一首配乐,就被他拒之“棚”外。
乔衣一次次锲而不舍地赶过去,吃了十几回闭门羹,却不觉得难过。
曾经她去琴行找工作,也是被一家又一家的人请回,可现在她已经走到了这里。
回过头再去看曾经的岁月,竟也是快乐的一笔。
至少她去尝试过,没有遗憾。
乔衣乖巧站在录音棚外面,每每盯着自己的脚尖数数挨时间:一个时姐,两个时姐……
差点被秋老虎的日头晒得中暑,却有奇效。
苏盛求即便知道这是苦肉计,也把乔衣放进来,给了她一杯加了冰块的柠檬水,是他常喝的。
而且没有再将乔衣赶出门去。
乔衣心道,时姐说得半点不错,与人相处还是要花些小心思,苏老师就是吃软不吃硬的那一挂。
乔衣与苏盛求磨合,不改变他曲子的大致旋律,只是往里面加小细节。
刚开始看的苏盛求批评她:“小姑娘就喜欢这种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修饰音。”
一套歌改下来,苏盛求的头上浮现出加粗的问号和叹号。
连他本人都发现,他的曲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抓人心了。
他认同了乔衣,也没有小家子气地想把功劳据为己有,转头对乔衣说:“编曲名单里,我把你加上。”
乔衣摆摆手,将圆润的校音耳机塞入耳中,垂着眼笑:“这些都是灵光一闪,还没来得及改进,做不得数。”
苏盛求心道,好个灵光一闪,做不得数。
吴荃这是捡到了宝,他挖也要把人挖过来。
乔衣几次听懂了苏老师话音之外的爱才之意,笑着摆手,只谈合作,再无其他进一步跟人学习的打算。
论作曲风格,她还是认准了吴荃老爷子。
她还要和冬秋影音一同“出道”,再创吴荃曾经的辉煌。
也给这位像爷爷般的男人谱属于他的歌曲。
乔衣在时默这里,可不是对人摆摆手,说点切中实际的好话就能糊弄过去的。
时默和拍戏的同事们彼此熟悉后,有了小几天的假期。
周末她们在家里,时默便和乔衣算起了她当面乖顺没有行动,背后暗暗哄老前辈的账。
时默抱起手臂,坐在给乔衣定制的单人小沙发上,双腿交叠着,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乔衣。
卡通布艺沙发被时默坐出了龙椅的气势,乔衣没想为什么时默要抢她的沙发,只觉得姐姐生起气来还是那么动人。
她想不通,王卉为什么会说时默可怕。
她哪里可怕,她是全世界第一大甜心。
在乔衣的甜心滤镜下,时默自以为气势汹汹地发问:“给你半个小时解释,怎么搞定的苏盛求。”
乔衣想,半个小时,真的很仁慈。
她五分钟就能解释完。
乔衣对手指:“怕姐姐担心,一直没告诉你。”
她大致地讲了讲她是如何运用排比和比喻的修辞手法,夸苏盛求那头乌黑的秀发和倔强的马尾辫,顺便还和他吐槽了诸导的地中海。
然后用上自己至今为止学得的全部技巧,和她的灵感,去给苏盛求他想要的效果。
乔衣说她在整个过程中,都尽量地模仿时默的语气和策略,让人挑不出毛病。
“如果是时姐,她会怎么说,怎么做。我是这样的想的。”
乔衣说着,学时默的样子,露齿一笑,是微微弯曲的笑线和洁白整齐的上牙。
她的颊廊比时默宽些,笑起来会显得甜,但微微睁大的眼能让人觉得特别自信有神,整体来看,像极了时默的招牌笑容。
时默手中那只小兔抱枕,都快被她的手拍扁了。
她不能对乔衣温柔,必须让她意识到,在她这里,浑水摸鱼是没有用的。
可对着乔衣的脸,她不想温柔,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轻。
还想亲亲乔衣的脸,情难自禁。
乔衣模仿得特别像,背地里不知道照了多少回镜子才能练出来。
乔衣见时默的手终于松开了无辜的小粉兔,一晃到了她的脸畔。
她的肩头微微跳了下。
时默的美甲很好看,也很可怕。
蓝色的指甲油映在乔衣浅绿色的虹膜中,唤起了她内心深处的记忆——
你不是喜欢小海豚,喜欢蓝色的大海吗,妈妈涂了它教育你,你忍住,不许哭。
时默扬起了手,不知道该趁机捏乔衣的脸,还是摸小手。
却见乔衣闭上眼,瑟缩地说:“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时默的手落在她的头顶上,不解地说:“我没有怪你。”
她说完,也同乔衣那般抿住了唇。
乔衣的对不起,并不是说给她听的。
她注意到乔衣的害怕是真的,一瞬间瞳孔的骤缩也让时默心惊。
演了那么多年戏,该做的功课一点没落下,特别是现在的电影涉及家庭暴力,时默饰演的金子对害怕和恐惧的表达之中,也包含了乔衣现在的表现。
瑟缩,颤抖,闭眼回避,瞳孔缩小。
战斗或逃跑,乔衣是后者。
那是被人体罚才会产生的条件反射,尽管乔衣克制得很好。
时默心情复杂地开口,尽管她这么说,可能会让现在的乔衣害怕:“小乔,我不会打你的,你别怕我。”
她本来想对乔衣说的打屁股,还好没说出口。
虽然也只是说说,最多轻轻地来,真的下重手,她还不如把自己的手剁了。
时默的手指抽搐两下。
最近她这双手,可真是多灾多难。
乔衣听了,愈发觉得对不起时默:“对不起姐姐,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对我,我没想躲的。”
时默问:“什么时候的事,需不需要我替你讨个公道。”
怎么忍心打这么乖这么可爱的小漂亮。
难道是乔衣在她家小区门口那天,身上的大衣和钱真让人抢了。
乔衣蜷着手指数,数了半天后,对时默说:“我忘啦。”
说是遗忘,其实不想记得。
被抓起的头发撕扯着细嫩的皮肉,涂了蓝色指甲油的漂亮的十指将她推到厕所冷冰冰的地上,用所能想到所有可以打人的东西抽打她的小腿。
吹风机,牙杯,马桶刷……
日后乔衣每每看见,总觉得它们会自己攻过来。
她强迫自己拿起它们,按照正常的生活方式使用它们,如同脱敏治疗,再也不感到害怕。
而时默邀请她共浴那次,她还从未感到过那么安心。
那些东西在她眼中忽地失去了被女人赋予的生命,仅仅是寻常物件。
而眼前的人是鲜活的,是她最喜欢的姐姐。
乔衣偶尔也会想起女人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喊叫,在她埋藏在最深处的记忆里。
“你哥哥可以弹琴,你为什么不能跳舞?”
“我没有出轨,你的眼睛到底像了谁?你是不是老天派来陷害我的?!”
后来那个女人年纪大了,脾气没有年轻时火爆。
她和她的丈夫的事业平顺,感情和睦,对乔衣也客气不少。
客气地给她零花钱,为她挑选成人礼上穿的礼服裙,再体贴入微地将她以一纸没有法律效力的婚约,送给翟成鸿。
在此期间,让她的儿子代劳,自己“垂帘听政”,择干净一切的罪孽。
她没有心,便以为她的女儿也没有。
乔衣的眼眶微红。
时默现在对她的好,让她感受到飘然,又害怕自己会错了意,不敢先开这个口,去问姐姐的心里是否有她。
乔衣对自己笑。
你真的是个胆小鬼。
是个小鼻涕虫,脸上不哭,可心里在哭。
虽然她觉得,谁也对她说过后面那四个字,语气亲昵,像是对她无可奈何,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而且,不是在梦里。
乔衣默默地把头埋进时默的身前,感受着那绵绵的香意,是姐姐的味道,在告诉她不怕,不怕。
乔衣闷着脸,声音也显得不清晰:“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打妈妈。”
后半句被她藏了起来。
妈妈打我。
可时默懂了。
时默的手停在空中,许久之后轻轻放下,揉了揉乔衣的脑袋,心道原来如此。
为人父母不需要持证上岗,不是所有父母都会心疼孩子的,有些孩子的处境真的跟从垃圾桶里捡来无二。
也难怪乔衣离家那么久,从没说过想她的爸爸妈妈。
要让乔衣离她那个会打小孩的妈远一点。
还有那个翟成鸿,再让她看到他一次,吉儿都给他剪了。
想到家庭暴力这点,时默将乔衣的头又往自己身前按了按,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声问:“这回的片子里会不少暴力元素,你真的可以吗。”
在幕后打打下手也算学习工作,实在不行,就不让乔衣看了。
乔衣却从她的胸前抬起头,嘴撅得老高,像能挂油壶:“怎么不可以。”
时默失笑。
险些忘了,乔衣捏温好语下巴那时,就明确表示过,“不行”“不可以”这样的词汇,现在已经在她本人的词典里被删除了,剩下的都是“我能行”“我可以”。
时默将下巴贴着乔衣的发旋蹭了蹭,又将这只小兔子的脸重新塞回自己怀中,对她说:“受不了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别撑着,别逞强。
乔衣简直想在姐姐的怀里滚上一圈,转体360度。
她甜甜地说:“只是拍戏,没有关系。”
被母亲打腿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冷暴力才是最为致命的,好在她熬了过来。
比起心理系的恐怖,乔衣钟爱于血肉模糊的惊悚电影。
这是她的小秘密,没有告诉时默。
虽然时姐本身喜欢演变态,乔衣觉得在时默眼里的自己是那么不谙世事,破坏了她心目中的清纯形象,没准姐姐会不那么喜欢她。
何许人首次给时默介绍这个影片的大致剧情时,乔衣如普通小年轻一样,反感片中的男人家暴的行为,又期待双女主反杀之后如何脱罪。
但现在时默关心她的心理健康,乔衣再开心不过。
她下了军令状,义正言辞地说:“为了和苏老师一起把配乐做好,我会用工作人员的视角,认认真真看的。”
这是姐姐特地为她争取来的第一份工作,她会全力以赴。
“好乖。我听诸导说,你们已经顺利产出1号曲,现在的进度怎么样。”
时默抱着乔衣,觉得她们能像连体婴般腻在一起一天,小沙发塌了也不分开。
谁知乔衣马上,翻身而下,跑去厨房切洋葱,转过脸对时默说:“我和苏老师配合得不错。姐姐呢?”
乔衣的手上拿了颗圆如夜明珠的浅紫色洋葱,利落地运刀,要将它们切出等比例大小的圈圈,做今晚两人份的烩饭。
时默想着脑海中那张成熟不少,但稚气未脱的小帅脸,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你认识的人也来了。”
乔衣好奇:“谁呀,是不是好语,她说演女三。”
时默比了个拍篮球的姿势。
乔衣狐疑地看着时默,从沙发上站起身,投入三分球的假动作。
篮球……她记得好像……
时默伸出手掌,指了指头发:“小粉毛。”
乔衣恍然大悟:“是一枫!”
不知道他演什么,但他身为冷峻模特儿,那么炫酷帅,演个英雄救美的男配角肯定能圈粉无数。
只是要把他那头粉头发的颜色改改。
在戏里太抢戏,万一观众们不看姐姐了怎么办。
时默酸了。
温好语喊乔衣“小乔乔”的时候,她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乔衣只是去掉个姓喊“一枫”,时默就想把自己过去带的学生的头当成篮球拍。
这种白菜拱白菜的感觉,曾经也有过,但没那么强烈。
时默心道奇怪,都已经定了关系,这心里的不安是什么。
她是否遗漏了极为重要的事。
她不经意地绕到乔衣身边,企图偷看乔衣切洋葱时泛红的眼眶和鼻尖。
虽然她的生活常识比较匮乏,但洋葱催泪这点,她想她多少都了解。
谁知乔衣的全套设备准备得齐全,一点也没被这颗圆滚滚的洋葱影响。
反倒是时默糊了自己满脸的眼泪。
“姐姐你还好吗?”乔衣切完洋葱,一看时默的脸,忍俊不禁地去给时默拿毛巾。
时默瓮声瓮气地说:“还行。”
偷鸡不成蚀把米。
洋葱让她在厨房流泪,她就在床上让小乔流泪。
这周末过完后,“流泪计划”暂时搁浅。
受诸向群的委托,时默干回了带人的老本行,曾经教跳舞,现在教表演。
学生还是同一个,单一枫,饰演男一,刘成。
用新人是诸向群一贯的喜好,时默没想到他这回连说戏和表演的老师都省了,直接交到她手里,一对一进行辅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