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拿着那张花笺,心中犹如危石落地,连日来紧张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池胤雅见了不由有些惊讶:“前两日我听说你哥哥在北边儿出事了,还寻了信鸽过去查探,这才多久,裴中书已经把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了。”
从雪也松了一口气,后怕道:“说是武和城没了,大公子又正好在那边……要是真出了事,咱们夫人和小姐该怎么办。”
阮卿将那张花笺好好地收了回去:“大人说过已派了人在武和城,哥哥不会出事的。”
她说着有些忧虑地看了池胤雅一眼:“只是还有旁的事,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找你说一说。”
池胤雅拉着她坐下,笑眯眯地催促道:“我们从小相识的交情,何必犹犹豫豫?就算你要圣人给你与那位赐婚都不是难事,尽管说吧。”
阮卿面露苦色,摇摇头:“胤雅,圣人要将我赐婚与东宫。他是天子近臣,太子伴读,我若是露出一丝不妙,他就处境危险了”
池胤雅一时愕然:“皇帝舅舅把你赐婚给太子,这不是乱了套吗?”
她一手摩挲了自己的拳头,皱着眉头道:“这事儿可不能由你亲自去说,咱们今日在永成楼里受了委屈,陛下应当会给母亲一个面子。”
阮卿也点点头,小心地将那一只小小的食盒盖上:“我也向皇后娘娘表明过心意,再加上嫂嫂与长公主的劝阻,这婚事应当不会成了。”
池胤雅安慰道:“若是为了补偿阮家,既然你哥哥没出事,这婚事还是不会落在你头上的,只是以后与那一位……”
她有些可惜,拍了拍阮卿的手:“要想不让皇帝舅舅疑心,怕是得多等几年,好好筹谋如何顺利地安排这场婚事了。”
阮卿摩挲着那只小小的食盒,眼里都是释然的笑意:“只要不错过,多等几年又何妨呢。”
这话引得池胤雅与从雪都揶揄地瞧着她,池胤雅则是一手在她面前晃晃,打趣道:“回神回神,之前是谁与说我他只是和你下个棋,这才月余,怎么连婚事都算上了?”
阮卿颜色浅淡的一张脸都不由自主地飞红,急忙拉住她那只恼人的手道:“方才我来的时候崔掌柜说你出去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从雪接过门口伙计递上来的蜜水与热茶,分别放在了池胤雅与自家小姐面前,此时听她慌张地转移了话题,不由失笑。
池胤雅也挑了挑眉,不过她还是没有给自己脸皮太薄的友人拆穿,看了一眼袖子上的柴火泥灰道:“永成楼有个小伙计家中出了大事儿,不知什么东西经过了他家里,老父亲吓得神志不清,他夫人也不见了踪影,连家中的鸡鸭与狗都死了。”
阮卿与从雪都有些惊讶,这件事情听起来蹊跷,仿佛什么话本子上的奇闻。阮卿抬手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土,追问道:“皇城中出了这等事,京兆尹不曾前去查探么?”
池胤雅摇摇头:“他们倒是去了,但是那家连个物什都没动过,自然是没看出什么来。”她说着也有些气愤:“附近的百姓人人自危,京兆尹就来了那么一次就推说事务繁忙。不过这几日我也找遍了整个院子,他家中并没有什么异常……”
正在此时,崔掌柜匆忙上了五楼,在厢房外低声禀报:“少主子,咱们的人在出事那家人附近找到了一个东西。”
池胤雅眼睛一亮,立刻道:“拿上来看看。”
崔武将一个被布盖着的托盘呈了上来,屋内三人都将视线投了过去,待崔掌柜上前来将那张布掀开,池胤雅翻看了一番,只见是几块平平无奇的碎木块,边缘虽然圆润,看起来像是有两个孔洞,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她不由得有些失望:“这东西是哪里找来的?”
崔武回道:“是从出事的余家人院门外的柴垛里找到的,下人们见这木头明显不是柴火,就收了上来给少主子看看。”
阮卿一时之间看不出来什么,却总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上前去试着将那几块木头两两相凑。一旁的池胤雅瞧着瞧着,也有了些想法,动手一起拼接起来。
不一会儿,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已经不是一堆碎木,却是大半个圆形木片,上半部分两个大洞,中部还有两个小孔。阮卿心下雪亮,这正是一个面具,和云宁山庄那天将她劫出去的人戴的一模一样的木头面具!
池胤雅瞧着有些新奇:“这倒是像灯节会戴的面具,只是没有绘彩,也无装饰,难道是哪个做面具的货郎将这面具做坏了随手扔到了余家的柴火堆?”
阮卿拉住了她的手,缓缓摇头:“这个面具没有嘴……我在云宁山庄见过戴这种面具的人,若没有意外……他如今应当在刑部的大牢中。”
池胤雅果断道:“咱们一同去看看那地方,兴许还有些别的线索。”
几人匆匆下了楼,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淡了。阮卿踏出楼门时,一点凉意沾上了她的脸颊。等在楼下的绿双连忙上前道:“小姐,时辰不早了,夫人派人请咱们快些回去。”
千万点晶莹自天幕飘扬而下,纷纷扬扬染上了街道,将阮家的马车顶都覆盖上一层雪白。
冬日渐深,皇城下雪了。
身旁的池胤雅看看天色,将雪披的兜帽盖在了阮卿的头上:“我平日里在外面野惯了,倒是忘了现在时辰已晚,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看看就好。”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此时已经快入夜了。阮卿不愿让齐夫人担心,顶着那层毛茸茸的帽子上了马车,歉然道:“你要多带些人过去,若是遇到不对的就快些离开,千万小心。”
池胤雅笑着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阮家的马车缓缓离开了永成楼,向东街走去。
*
东宫,太子的寝殿灯火通明。
齐皇后和她的女儿云清公主正在此处,太子病恹恹地躺在榻上,说话之前先咳了几声:“母后前来,儿臣本应行礼,但如今起不得身,还望母后莫怪。”
云清公主此时有些着急,心直口快道:“太子哥哥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这几天了还没好?”
齐皇后眉头紧锁,挥退了一旁的侍女坐在太子的面前道:“修谨,告诉母后你现在是如何想的。若是不满婚事,说出来就罢了,何必折腾自己?”
毕竟是将自己从小看到大的母亲,一句话就将这“病重”的原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太子心中一虚,却明白说实话反而坏事,只是疑惑道:“儿臣怎会不满婚事?这几天太医开过来的药都尽数吃过,但是却越来越不见好,咳咳……”
他说着干咳了几声,眼睛虚虚地眯着,模样还有那么几分凄惨来。
云清公主从未见过太子生病的样子,完全没看出来她的皇兄这番作态是演出来的。她平时再嫌他,这躺着的也是自己的亲兄长,有些害怕道:“哥哥要是再不起来,就起不来了怎么办……”
齐皇后责怪地看了一眼这个女儿,起身道:“云清,平日里野惯了,不知道什么话不该说?”
云清公主吐了吐舌头,乖乖地站在了一边。齐皇后上前,金红之色交织的裙摆一动,她伸手探了探太子的额头。
太子这几日将林太医之前开的药通通都喂了花盆,又故意在这寒冷的冬日每晚开着窗,东宫虽点着地暖也禁不住他这般折腾。因此太子神色镇定,皇后探出的的确是染病的热意。
她眉头一动,看着自己躺在榻上的儿子开口道:“入冬已有一段日子了,皇城寒冷,修谨平日里莫要贪凉才是。”
齐皇后心中却是有些陈算。她这孩子不是为女子要生要死的做派,连谢家女那青梅竹马也没见他拒绝侧妃,如今为一个没见过面的阮家女故意生病,不太可能。
修谨从小身强体健,从未生过持续三天以上的病,难道这次的病真是别的原因?
太子见齐皇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的做派八成将母后这一关唬过去了。
他又咳了咳,勉强睁开眼睛道:“今日下了雪,又天色将晚,咳咳……恐怕夜色深了内宫道路结霜,母后与皇妹还是早些回宫吧。”
云清公主瞧了窗外飘扬而下的雪花,语气都欢快了起来:“皇兄可要早些好起来,明日雪堆起来了陪我来梅林看雪~”
齐皇后神色微凝,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就知道贪玩,”她将床榻上的被子往太子身上提了提,叮嘱道:“这几日下雪化雪最是寒冷,你可要好好……”
齐皇后的话却并没有说完,只听到殿外的侍从大声传报道:“圣人到!”
殿内的侍女跪了一地,皇后与云清公主也半蹲行礼,塌上的太子勉强掀开了被子,向走进殿内的皇帝行了半礼。
“都起来吧。”李舜方才见了皇姐琅华长公主进宫诉苦,此时心中正怒,想起来太子还病着,就来了东宫。
他进了殿中,见太子面色苍白不似作假,扫过皇后与云清面上都是还没散的担忧,心下有了数。
他走到太子的床榻前向皇后问:“修谨这般状况已有多久了。”
皇后看了一眼太子,回道:“已有三日了,还是不见好。”
李修谨被他这位说一不二的父皇打量,心中跳得飞快。他微皱着眉头躺着,还在维持着虚弱的样子,不停地祈祷昨夜的夜风够强,他面上的病容更明显。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了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明日早朝以后,朕会请阮家人进宫。”
*
第二日早朝朝堂,却是出了一件大事。
圣人最看重的亲妹妹,嫁入池家的琅华长公主居然被刑部尚书王广的庶女王白萱,并裴相庶女裴忆威胁谩骂,从未有人敢如此蔑视天家颜面。
此案由新任大理寺卿长孙沧连夜审讯,询问了当天在场的掌柜伙计,并派人向阮家与池家在场的两位贵女录下了供词,第二日呈上朝堂时,已是证据确凿,王家女被判为流两千里至南蛮。
当时在场的另一个贵女裴忆则为从犯,判往皇城以北关压有罪官眷的泽化寺代发修行十年。
勤政殿内,裴相立于文臣之首,待大理寺卿长孙沧宣了对两个罪女的惩处,他出列跪地道:“老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
裴鸿煊语气沉重,但神色并未慌张。
方才大理寺卿禀报他们查证的当日经过时,裴忆并未多言,如今得到的也并未是有辱家族的流放。琅华长公主听到的狂言大多是王家女所说。况且以圣人与裴家的厚待,他必不会如何。
刑部尚书王广面色惨白,也扑通一下跪地道:“臣教女无方,万死难辞其咎!”
王广的确宠这个已故小妾生的女儿,但再得宠的女儿相比王家与自己的前程来说,也是能断然舍弃的。
圣人高坐御台之上,神色淡漠,果然口中却道:“裴相请起,裴相事务繁忙,子女之过罪不及父母,不必告罪。”
裴鸿煊道:“臣惶恐,谢陛下恩典。”
王广伏在地上,能看到前方裴鸿煊起身时晃动的光影,这让他心中一松,却听圣人道:“朕听琅华长公主所言,王家女以其父为刑部尚书为由,要给长公主之女动用私刑,生死不论。”
一瞬间,朝中众臣凛然。王广跪在勤政殿冰冷的地面上,寒意自触地的膝盖与手掌窜到了心尖,他慌忙大喊道:“小女顽劣,以为池贵女是永成楼中不懂事的侍女,只想小作惩戒绝无害死性命之意!”
裴瑾瑜站在前列,微垂的目光落在光滑的地面上。自长孙沧连夜审来的案宗所言,王家女与裴忆昨日正在他送阮二姑娘去了永成楼之后找了池家的麻烦。
他记得纪密打探来的消息里,池胤雅是阮二姑娘的手帕交。她去永成楼,应该是去见池胤雅的。
大理寺少卿季钧刚刚拉拢了王家,此时见圣人已经有夺王广之位的意思,急忙出列道:“陛下明鉴,池大小姐性格爽朗并惯于着男装,当日偶遇王家女,两人或许发生了什么不愉多了几句嘴,万万不到动用私刑的地步啊。”
长孙沧连夜审过的案子,自然知道当日境况,出列向御台上行了礼道:“老臣与阮家池家并当时在场众人拿到了画押供词,若非琅华长公主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季少卿既身为大理寺一员,还请拿出证据,莫要以‘或许’为王家脱罪才是!”
他向季钧肃然道:“供词中王家女不仅仗其父刑部尚书之势,还提到你季钧身为大理寺少卿,季少卿此番为王广当说客,可有什么别的牵扯?”
这毫不留情的话砸得季钧面色难看,他见周围官员都低声互相讨论,急忙推脱道:“臣任职大理寺以来素来兢兢业业,从不曾和王家有什么牵扯,这番证据只能证实王家女之过,与臣无关,还请陛下明鉴。”
季钧当然知道与自己的身家官位相比,再好的盟友也得放弃。
长孙沧连夜之间是有些仓促,此时没有拿到季家的实际证据,一时之间还奈何不了他,只冷哼了一声回到了文官队列。
伏在地上的王广见季钧也放弃了自己,抖得更甚,只听另一道冰冷的声音传出:“圣人明鉴,大理寺卿调查之下证据确凿,王家女既能叫嚣打死长公主之女,王广平日作派可见一斑。”
地上的刑部尚书如坠冰窖——这声音,就是昨日西街上,曾言“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裴瑾瑜!
只听圣人的声音自高高的御台上传了下来:“子女以父辈官职作威作福,王广身为刑部尚书以身试法,革职查办,由刑部侍郎与大理寺共审。”
群臣肃然应是,各自心中都明白——王家完了。
下朝之时,大理寺卿长孙沧与中书令裴瑾瑜走在通往宫门的内道上。
“季钧与裴涉盯着你的样子,就差恨不得当场将你活吃了,”长孙沧踩在宫道上还没来得及扫开的细雪上,神情颇有些幸灾乐祸:“这段时间最要紧的是揪出莫家,何必这么早就对王家下手。”
裴瑾瑜走在他的右前方,神色冷漠:“北方的人还没有消息,皇城宵小只是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