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望思来想去,还是向皇上告了假,对外一致说是染了风寒,在家休养。
一早来府上探病的第一人没成想,是京平都指挥,翟念。白色的交领露出修长的颈线,墨色俊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脉脉如秋波春水,一点不似武举出身的男儿,倒更像终南山下的隐士,不食烟火的墨客。
翟念是唐望的恩师翟明南的养子,允文允武,唐望想不透为何老师执意让念师兄走了武举这条道,若说从小这位师兄的才情绝对是在自己之上的,若是走了文举的路也必能封侯拜相,可瞧朝中如今形势又不得不佩服老师的高见,文官并非一份好应付的差事,那日若不是身手了得的夫人,说不定性命早就搭了进去。
“咳咳……”唐望还是象征着嗽了两声。
翟念自然而然地上前替唐望轻拍了拍后背,宛若疼惜后辈的兄长,这动作在男子之间算不得有什么亲昵,因对方是翟念,唐望的心里便也毫无芥蒂,“身子如何了?”他的声音也如人一般温和儒雅,目光关切地扫向唐望的小脸,从怀间揣出一个紫檀的木盒,“这是我前几日调制的合香,焚熏于卧房内,自有清热解毒之效。”翟念虽常年习武,却擅香道,每每调制好新的香饼香丸,定要送一份予唐望品鉴,可唐望自认实在缺少这方面趣致,便归库中作收藏之用。
唐望被盯得不太好意思起来,“师兄,我好些了,不过是些极小的毛病,竟还劳烦师兄跑一趟,”不着痕迹地移开一些,“我看进近日天边累起雨云,不知老师的腿疾可有再犯?还请师兄替我问他老人家安,改日我定携夫人一同登门拜见。”
翟念点了点头,“父亲近日身体尚可,”话说到携夫人一同?翟念看着恍然大悟的模样,像是这才想起唐望前些日子娶妻的事来,夫人指的正是那江州饶家的嫡女,笑道,“要说起你娶亲的事来,师兄我竟连弟妹的模样还未见过呢。”
偷听壁脚的某人内里一阵恶寒,拳心顿时发痒,饶絮发誓只是“不小心”路过,便碰见这样一副“兄友弟恭”的腌臜样子,此时想起自己居然对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断袖动过不该有的旖旎心思,便非得就地掴上自己几个巴掌不可。
翟念练武多年,自然耳聪目明,见墙角露出一袂绮红的衣角,眸光一深,不由得多瞧了两眼,心里便也立刻明晓那应是何人了,他今日来,话已带到,也就失了逗留的必要,没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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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唐望所言,这累了几天的雨云终是倾泻而下,雨点如万条银丝连在一处,织开了一张大网,挂在瓦檐之下。
木轮声在静寂的连廊里须臾响起,银发老人坐于轮椅之上,颤抖着的松枝似的双手暴露了他此时的内心感受,“寒儿,是你回来了?”一滴泪倏然落下,却淹没在这瓢泼雨幕之中,听不清回声。
一双玄色官靴渐渐走近身后,“父亲,雨下得这样大也不进屋避避。”冰冷的手扶上椅背,翟念面无表情地说道。
枯枝般的手下一秒拽上翟念四爪飞鱼纹的袖袍,喃喃道,“念儿,她回来了,”翟明南转头望向身后,“你是我的儿子,你会帮我……”
“会的,我是父亲的儿子。”翟念的脸上回复一向的温和,语气极笃定,对着眼前有些激动的老人道。
“念儿是好孩子、好孩子。”翟明南的嘴角牵出一丝凄冷的笑,等了二十三年,他原以为再也不会有丁点她的消息,自己这副残破躯体只当被消耗殆尽,可当他感受到体内的金蝉蛊复苏的迹象,是那么真实而剧烈,他盯着手腕内节律跳动着的那处,是他血肉饲养了二十三年的珍宝,一双老眼顿生光彩。
“唐望那新夫人,今年恰是二十三年芳华,”翟念从旁补充道,“身手了得。”
“记着自己的身份,休要自作聪明。”翟明南一挥衣袖,几粒丹丸掉落在地上,语气凉过这层秋雨,“滚。”
翟念握紧了双拳,又渐渐松开,单膝跪下,伸手去拣那地上的解药,此时哪还有半点清贵公子的气韵,卑微轻贱得如同一条乞食的狗。
翟明南却惘若未闻,撑着推起木轮,转身进屋去了。那年她被赵赟从辽金重新接回宫中,已有三月的身孕,宫外的最后一晚他说要带她离开,泛舟五湖,归隐山林。
而她却笑着拒绝,她说赵赟答应了她,会护她周全,护她腹中孩儿周全。
她是多么相信那个人哪,可二十三年前那场大火烧了个片甲不留,真是可悲?可笑?
翟明南耸耸肩笑了起来,面目都笑得有些狰狞,时至今日京中人尽皆知,先帝痴情,一生钟爱戚贵妃,可却无人知晓,戚雪寒曾是他翟明南的未婚妻子,他才是至爱噬骨的那一个。
是赵家欠她的,他就要整个赵家为她陪葬。她不在了?可她的孩子还活着,那个呱呱坠地的男婴如今浴火归来,他翟明南拼尽全力只想将这万里江山拱手献上,待阴司再见故人,也能挺直背脊,迂容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