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首辅大婚,已有三日未入宫议事,金殿地台最高处孤坐的年轻帝王轻抚着龙椅扶手上的金漆雕龙,目光瞥着地台下空着的那一处,薄唇紧抿。
想他与唐望初遇之时,他不过是宫中最不被看好的四皇子,隐瞒了身份混入雅集间,遇见了年方十五的唐家嫡子,这少年虽年岁尚轻,神童之名却在京中广为流传。十几岁的年纪眉目渐开,一身青衣水墨画似的清淡隽雅。那时正值大梁三年边乱刚歇,国库亏空吃紧,席间,只听得一名举子酒后侃侃而谈大梁此时当如何如何免去赋税。
届时唐望听了,追问其缘由。
那人一盏酒下肚难免忘形,对答道,“天子不与小民争利,与市井小贩因些薄税讨价还价,岂不有损天家威严,毫无姿态可言。”摇头说完,就着燔肉再饮下一盏。
青衣少年郎持杯抿茶,嗤笑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那举子投箸置气,借着酒劲一把上前揪住了少年的领子,唐望却梗直了颈子,回道,“如何?现在可算是有姿态了?若公子只是借酒抒怀,唐望自不当过问,只是如今大梁上下共度时艰,没了赋税,边疆的军饷、赈灾济贫的公款会从天上掉下来不成?既然公子不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却在这举子的雅集间大放厥词,又与‘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何异?”
“你!”举子的拳头将落未落之时,唐望却由身后的一股力气揪起领子,转而护在了臂间。
被带出雅集,唐望才抚着胸口大口地喘起来,一股龙涎香气顿时盈了满鼻,忙得退后一步朝玄衣的赵默拱手谢道,“唐望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赵默低头瞧着面前的小个少年,面颊浮现芙蓉绯色,一对柳叶眉浓淡合宜,秀挺的鼻尖上甚至还出了些薄汗,方才的争执使得前额落下一绺发,搭在颊侧,赵默想也未想抬手抚上,却惊得少年闭紧了双眼,羽扇似的睫毛微微抖动起来,赵默挑眉,觉得好笑,“方才与人起争执时,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这会儿怎么倒蔫了。”
再后来,他一朝登基,一跃成为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殿试那日,依是那一身石青色的袍子,敛目跪于地台之下,从殿上传来极沉缓的声音,“会试魁首,唐望,抬起头来。”
唐望缓缓抬头,待看清殿上新帝的面容,一双杏目如那日在雅集一样,圆圆睁着,惊觉失态,吓得兔子似的又紧忙敛下了目光。
赵默就这样回想着往事,嘴角不禁挽起一丝浅笑。
“陛下?陛下……”礼部尚书李原将帝王的思绪唤回,“于太后寿宴一事,臣仍有……”
没待他开口说完,赵默开口打断他,厉声叹道,“不必说了,无非是‘不可、三思’,这些朕已经听倦了,”广袖一挥,“众爱卿若没有别的事,散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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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也是唐望带着新夫人进宫谢恩的日子,入宫的马车行在官道上,车内两人无言。
饶絮今日入宫参见,被君影极庄重地妆扮了一番,眉宇间英气更甚,一头的珠翠云钗衬得乌鬓如云肤白似雪,皓腕青筋微起,托着下颌支在轿帘边,另一只手正掏在膝上的小碗里,边瞧着帘外的景致边衔着奶味瓜子,一颗一颗地朝口里送。
唐望偷眼打量着自家夫人,似乎成日专贪吃这些甜食,着实不妥,摇了摇头转念一想,夫人既然喜欢,倏尔温顺开口试探道,“与我同年出仕的秦易兄弟前些日子去江州宦游,我托他捎带了些江州的雪糕饼、韵果、六色包儿……”
还未听完,饶絮就忙得放下了嘴边的瓜子,接道,“哦?那吃食如今……”待反应过来,忙得住了嘴,清了清嗓子,“咳咳,这瓜子齁得嗓子发痛,不吃了不吃了。”为缓解面上尴尬,又将手心里剩的几粒瓜子塞在了唐望手里。
唐望盯着手心的瓜子粒,想起唐家家教甚严,自己大约从发蒙以来,就再也没碰过这些零嘴了,正在这时,只听得轿外的车夫喊道,“唐大人,前面是……”
唐望将夫人塞给的瓜子小心拢起放入袖袋,立时撩帘下车,去一探究竟。
宫道上,一辆由丝绸装裹的马车显得分外华丽矜贵,马车前立着两位女眷,为首的姑娘一双羽玉眉显得极为伶俐,一身琉璃色红莲斗纹对襟褂子套在盈盈肩头上堪堪挂住,头上并无金银装饰,只取龙眼大的南珠和上好羊脂玉制钗,配以大小不一的馥郁鲜花同簪于脑后,自有一种花压云鬓偏的美态,与普通的京中贵女相比,显出独一份的高情雅意。
姑娘这会儿却小声朝身后的黄衣小丫鬟,催促道,“快,在腰上掐我一把。”
“啊?小姐,奴婢不敢啊。”小丫头紧忙缩了缩脖子。
“有什么敢不敢的,唐望哥哥就要下来了,你…快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