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洗!”
苏轼哈哈一笑,道:“今日有幸得汴京第一才子晋卿搓澡,怎能不洗呢?”
王诜长这么大都没伺候过人,心头之火三丈高,手上的力道便加了三分,苏轼只疼得吸一口气,不由道:“晋卿,你可轻点儿!”
王诜恨恨道:“先生这般污浊,可得好好清洗!你有本事,便再写首《如梦令》来!”
写词哪里能难得倒苏轼,苏轼张嘴便道:“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夜间的时候,陈仪真和小月听闻此事,直笑得前俯后仰,“想不到晋卿也有今日!”
王诜仍是铁青着脸,道:“下次谁要是再叫我洗浴,我断不会再去了!任凭多少张字画也是不成!”
众人皆大笑不已,陈仪真却隐隐有些愁容,苏轼察觉出来,问道:“真真,你祖父官复原职,你怎么不高兴?”
她若有所思,眉头微蹙道:“苏先生,我素来听你信你,先生告诉我,熙宁新法当真不好吗?”
苏轼知赵顼留了她在宝津楼上,便问道:“今日官家留王安石在阁里说了些什么?”
陈仪真缓缓答道:“王安石要辞相。”
王安石并非第一次辞官,苏轼面上不十分吃惊,“王安石要辞官,官家必不会应允。”
她点点头,“官家自然是极力挽留。”
王诜不由问道:“真真,官家是怎么说的?”
她思忖片刻,只如实答道:“官家说,朕顽鄙,初未有知,自卿在翰林,始得闻道德之说,心稍开悟,断不许王安石外出。”
苏轼沉默许久,不想赵顼对王安石这等尊崇,王诜在一旁道:“直到今日,我才信了曾公亮的那句话:上与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王安石得如此圣眷,怎却屡屡拿辞相要挟官家?”
苏轼抚了抚自己胡须:“官家素日里如何护着王安石,朝野上下谁不知晓?想熙宁二年之时,司马光答诏,有‘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之语,王安石怒而抗章自辩之,结果如何,官家亲为其巽辞谢,令吕惠卿谕旨。他要辞相,官家怎么能答应!”
陈仪真蹙眉道:“是他王安石抗章,赵官家却出面巽谢,这成何体统?”
苏轼微叹口气,道:“说起变法,嘉佑末年时,天下之事,似乎舒缓萎靡不振,士大夫多自厌之,没人觉得不该变法,可是像王安石这样的搞法,却是一言难尽了。”
陈仪真甚是不能理解,“既然这天下不得不变,王相公牵头变法,难道不是聊胜于无?旧党之人若有意见,提出来便是了,两派如何要这般争论不休?”
王诜摇摇头,“妹妹难道还看不出来?王安石那样的小气量,怎能容得下别人?何况他身边党羽皆是邓绾吕惠卿之类,连司马光都要避居洛阳修书,你祖父怎么被罢的官,苏先生兄弟又是如何外放,你好了伤疤便忘了疼?”
陈仪真原本对赵顼王安石成见颇深,今日在宝津楼上,却是见到另一番场景,不由得低头沉思,“我只是觉得王安石似是极为纯正之人,想不通他为何招致非议罢了。”
苏轼颔首笑道:
“王安石刚刚官拜参知政事之时,今上便对其说过,‘人皆不能知卿,以为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王安石自命其卓尔不群,以变风俗,立法度为朝堂最急之事。今上以为然,于是下诏设制置三司条例司,王安石令其党为新法,遣提举官四十余辈,颁行天下,这般雷厉风行,如何能不招致非议呢?”
王诜甚是不看好陈仪真和向宗良,又道:“伴君如伴虎,真真,你还是少在官家面前晃悠,还有向宗良这厮,官家对他那么信任,他能简单了去?官家近身之人中最宠信向宗良和李评,只怕这向景弼与官家早晚如卫青与汉武帝一般,你就不怕向府人说你高攀么?”
苏轼却是摇头,他博览群书,一贯不喜欢汉武帝,张嘴说话更毫无顾忌,道:
“汉武帝踞厕时就能见卫青,可见汲黯前却一定要正衣冠。卫青富贵不改奴仆之姿,武帝踞厕见之,正其宜也,而汲黯社稷之臣,武帝却礼之而不用,武帝无道,怎能和今上做比?”
陈仪真很是听不下去,笑道:“卫青好歹也是有名的大将军,先生和他什么仇什么怨,要这般诋而毁之?”
苏轼忽而大笑不已,“西汉风俗谄媚,惟汲黯一人不为流俗所移。连司马迁这般伉简至极的人物,作《卫青传》不名青,但谓之大将军,更记贾谊爱幸于河南太守吴公此等可鄙之言,司马迁竟不知晓,岂不是习俗使然?”
王诜颔首笑道:“西汉距今已有千年,风俗又怎么能和我大宋做比?”
苏轼又道:“本朝太宗时,士大夫亦有此谄媚之风,至今未衰。熙宁二年时,我曾向学士院发问,两汉为何灭亡,学士院答者却不能尽意,我只好自己向官家解释了。”
陈仪真听的认真,便问道:“先生对官家说什么?变革国朝风气吗?”
苏轼轻点点头,“是啊,不过那时候王安石已经是参知政事,王安石新法里,不就是要变革风俗么?”
苏轼忽而又对陈仪真道:“晋卿既然说起向宗良,我们真真也不是小户之女,向家的门第虽高,可你嫁进去也不算高攀。真真你记着,日后不管嫁谁,你万万不可做妾室!”
陈仪真嘟起嘴,道:“这番话是我阿娘叫你说给我听的?先生觉得我这样的气性,甘愿为人妾室么?”
“从杭州临走前,你母亲柳氏亲自叫我提点你,我怎敢不将话传到?”
苏轼随即笑道:“你母亲居于正室,又与季常兄多年伉俪,家中连个小妾也不曾有,岂不叫天下女子羡慕?”
陈仪真浅浅一笑,眉目间像极了母亲柳氏,道:“苏先生,成日嘲笑我爹爹乾刚不振的也不知是谁?你可别当我不知道!”
东府之中,王安石正立在书房窗前,抚着胡须,对王雱道:“这苏子瞻也是个硬气的人,当日曾公亮举荐为父一起辅政,为父执掌相位后,为报举荐之恩,便提拔了其子曾孝宽为官。苏轼竟写信给曾公亮,责备他身为高官,却不能救正补弊,他便不怕得罪我吗?”
王雱气性狂傲,道:“所以苏轼便不能留在京城。”
王安石思及今日琼林宴之事,转身瞧着儿子,又问道:“元泽,照你刚刚所说,向宗良今日这般表现,只是为一个区区女子么?”
王雱略略一思,总不信向宗良也介入党争之中,便道:“父亲虽与向经不对付,可景弼素日里最是潇洒,这些日子他对陈氏穷追不舍,清平司里谁人不知?何况琼林宴上他只算计邓绾,并没有为难父亲,应当没别的用心罢。”
王安石姑且相信,又道:“陈氏既有着向宗良这层关系,今日这事怎不先向为父提起,却要摆到琼林宴上叫世人皆知!元泽,你说这陈氏会不会暗中受了苏轼的指使?”
庞荻正端进来一盘宵夜,听得王安石此言,便盈盈说道:
“父亲这便是多想了,仪真是我闺中好友,她是断不会受人指使的,更何况苏轼天性潇洒,哪是争名逐利之人?”
王雱却眉头微蹙,不愿妻子在王安石面前多言,道:“我跟父亲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地儿?”
王安石知他夫妇二人常有矛盾,剜了儿子一眼,道:“你让她说下去!”
庞荻面上笑着,又道:“我表弟那么精明的人,要是有人想利用真真,他焉能辩不清楚?我倒是觉得,表弟今天这样让真真出头,只是因着我姨母性子高傲,他想娶真真过门,还不得费一番功夫?”
王安石点点头,“荻儿说的也有些道理。”
王雱自幼熟读法家,冷眼道:“若非官家心慈手软,反对新法之人就该一一罢免了去!一个陈希亮算得了什么,白白生出这么些事端!”
“元泽,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陈希亮之事,我们错便是错了,哪有再怨人的道理?”
王安石只怕此事还有其他牵连,又道:“不过你以后要多提防着邓绾,陈希亮这样的案子,以后再不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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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皇三子已然满月,这日午后,赵顼与向皇后一并带着皇子,前去曹太皇太后的福宁殿中请安。
襁褓中小皇子白胖可人,眉目正如宋才人一般惹人爱怜,曹太皇太后瞧过之后,面上十分欣喜,她环视众人,道:“宋才人怎么没来?”
向皇后面上轻轻笑着,端敬道:“宋才人四月二十七日已封了婕妤,宋婕妤才出月子,身子还不大好,妾身让她在寝殿歇着,等她好了,再让她带小皇子前来探望。”
高太后素来喜欢向皇后,可皇后与赵顼成婚七年,却并未生下皇子,她不由叹道:“宋婕妤竟是个有福的,这一胎虽是早产,小皇子还长得这么好!官家该多多赏赐她!”
曹太皇太后也点头,对赵顼道:“是该赏赐,仲针啊,你一会儿将老身做皇后时,仁宗赐的翡翠玉镯给宋婕妤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