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南京,午夜。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秒针与分针、时针完美重合在数字“12”,灯火明亮的急诊值班室响起清脆的报时声。
今天是沈茉的二十三岁生日。迎接她的是不知被谁踩了几脚扔到椅子上的白大褂,以及被扔到地上的资料。
打小她就过农历生日,因为姥姥说农历才算正式生日。而今年她的生日撞上了圣诞节。然而热闹的节日气氛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好多年未联系的父亲甚至打电话来斥责她一顿,说她丢尽脸。
沈茉站在窗前,看远处夜色里的烟花。她扎着马尾,面庞清瘦,似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白。导师成中伟曾经多次夸她才貌双全。沈茉觉得尴尬,却也曾经无知地以为老师只是说说而已。
而现在,她抽屉一角露出的就是法院传票。传单下是一张小报,说的是知名医学教授成中伟在律师的陪同下前往法院。不需要介绍前因,因为不管是发行量最大的晨报,还是边角小八卦报纸,都用大版面报道了他门下女学生沈某“诬陷”他在教学期间屡次性骚扰,结局是沈某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多位教授唾弃恩将仇报。
而这个女学生的全名就叫沈茉。
整整一年时间,她压抑,她忍受,她崩溃。她成功身败名裂了。
曾经沈茉环绕光环,她大三开始修研究生课程,大四开始出研究论文,她是医学院最有才华的学生,然而现在在众人眼里,提早修研究生课程成了她勾搭导师的铁证,出论文则是她爬床的标志。舆论微妙,所有人都知道成中伟偶尔有作风问题,但都认为如今是一人爱好年轻漂亮的躯体,一人渴求快速成功的捷径,只是床上床下合作多年,最后谈崩了。
出事之后,成中伟就再没管过她。沈茉依旧在学校附属医院实习,但同事同学躲避她如洪水猛兽。作为本硕博连读到如今的临床医院全科方向的医学生,作为前程全部被导师捏在手里的学生,沈茉知道自己不可能毕业了。
她曾立志成为全国最优秀的新一代全科医生,然而还未真正出师就被生活打倒在地。就算裁判数到一百,她也爬不起来。
“沈医生!急诊室!”有护士进来高喊。
沈茉回神,抛开胡乱的思绪,立马抓起听诊器出门。两个出去买零食的师弟师妹也跟上来,只不过隔了一米多远——他们不愿意跟沈茉呆一个房间,因此一直在外边。除去跟导师的纠葛,沈茉还有“孤傲清高”的美名。只不过之前冲着她的才华以及成中伟的偏爱,其他人能忍受而已。
今天病人不多,走廊很安静。沈茉抬头就看到前头三个人也朝急诊室走,为首是一个……怎么穿着古装?
她眼前一花,仿佛踩空一般猛地扶住墙。头顶的灯闪了闪,突然啪一声熄灭。紧接着她就慢慢失力滑到地上。
“大夫?你还好?”黑暗中,那人迅速走过来扶住她的胳膊。沈茉盯着眼前的手,白衬衣袖子与龙纹丝绸袖子反复变换。
“等我回来……”
“死于二十九岁……”
“你没有孩子,应该去殉葬……”
无数个声音,仿佛冬日里柴火燃烧的戚戚噼啪声,悄然在她耳边响起。
“魏大夫,你还好?”黑暗中,是眼前这个人的声音。
沈茉猛然抬头,霎时间走廊顶灯亮起,亮如白昼。
“你刚刚说什么?”沈茉盯着他,震惊。她不姓魏。
那人见她站起,松了手,“我没说话。”他转头示意身后的两人,“在这里等。”
“可是——”其中一人犹豫道。
“我说了,在这里等。”他一字一句,不容驳斥。
他是来看诊的病人,虽然戴着口罩,但是衣着工整,相当年轻,露出的眉眼已经非常出众,引得后面几个护士探头探脑。除了他,急诊室里还有个人,是……老熟人宋威,脸颊青紫,嘴角流血,戴着手铐吊儿郎当,旁边还守着两个警察。
沈茉让身后的师弟师妹去处理宋威。
“尼玛,你不行就换人。”身后传来宋威嘶嘶吸气的声音。他是偷鸡摸狗的惯犯,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嘴里动不动就含着刀片,一旦偷东西被人抓住就用刀片割破口腔舌头自残,一般人会被吓走。而警察遇到这事儿只会扭送医院。
沈茉没有回头,她知道宋威是故意的。
“辛苦你了,大夫。”戴口罩的年轻男人坐在床边,很有礼貌,看似没什么问题,但袖子一剪开,里头整个衬衣袖子竟然都被血浸透——上臂长达十厘米的狰狞伤口还在往外流血。
“怎么回事?”沈茉直接将衣袖剪断。
“不小心划伤了。”伤者平静地说。头顶炽亮的灯光下,他额角一道伤疤隐约可见。他的神色简直太平静了,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痛楚。普通人早该哭得歇斯底里。
沈茉手里动作突然顿了一下。她扫了一眼桌上的单子,上面写着伤者名字,白成璋,很……古典的名字,二十九岁。
半晌,白成璋低声问,“有问题吗?”
沈茉抬眼,发现他已经摘下口罩,果然是非常出众的一张脸,可她的语气依旧很平静,“刀伤?什么刀还装了倒刺?”她再眼拙也看得出这伤口的形成原因——是被带着倒刺的东西活生生狠劲划拉下来的,创面太血腥,肉丝儿要断不断。
白成璋竟然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非常短暂,他很快又收住表情,声音也刻意低下去,“倒刺箭。”
沈茉心里一沉,“……铁的?”
“对。”
“你是干什么的?”她瞥了一眼身后的警察。
“业余运动员,射箭。”他顿了顿,“主要……做历史研究。”
沈茉不说话了,看他身量与胳膊上线条流畅的肌肉,的确是经常运动的样子。
沈茉很快将伤口缝合好,“打针破伤风。加两盒抗生素,一天三次。记得看医嘱,按时过来换药,半个月拆线。饮食清淡,少油盐醋。想伤疤浅点就等拆线后外用康瑞保,内服VE。”说完她示意护士打针,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个,沈医生就是这性子。”小护士尴尬笑着。
白成璋冲她笑了一下,没有多少意思。小护士腾地红了脸。
回到值班室,沈茉喝了一大杯冰水才慢慢坐下来。心底依旧焦躁。
值班室门突然被撞开,师弟匆匆跑进来,紧张地扑向桌上的内线电话。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