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华之若有所感?,抬头望向了天际。
雄鹰掠过云层,如同漆黑的闪电,划破凛冽长风。
惨白的天际,流云之间凝结了未落的雨珠,向凡间沉沉地坠去,遮蔽烈日,无意间抬眼看去,他甚至有些晃神,只觉得往日里的天与地从来没有离得像这样近过。
轻巧的扁舟随着水波上下浮动,又被麻绳牵扯回去,滞留在河岸。
而顾华之负手而立,在小舟上久久地停留,船夫撑着?那根竹竿,蹲在不远处,嘴里叼着根野草,嘴里哼起不知名的小曲,什么“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什么“坐觉长安空”。
虚风子不是好动的性子,不过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比顾华之还要着?急,双手抱胸,时不时地就望一望河岸,看看有没有熟悉的身影出现,然而,他看了半天,覃家的那位少爷却始终没有出现,连个声儿都没有,只能听见鸟叫虫鸣,还有水流缓慢卷动的汩汩声。
他不想犯了师兄的雅兴,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说道:“师兄,他是不是……”
是不是不来了,是不是失约了。
他们要在这雨下起来之前抵达下一个小镇,不可能一直等下去的。
顾华之闻言,将视线从苍翠连绵的远山处挪开,说道:“该走了。”
他向来是通情达理的,从不会因为一点私情耽搁了重要的事。
但?是虚风子却觉得不对劲,因为,师兄可以为了覃瑢翀放弃“入渊”,放弃那一线生机,一个时辰都等了,再等一会儿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他却在这时候松口了?
“大师兄。”他唤道,压低了声音,“你对他人都宽容,却唯独对自己如此理智。”
顾华之俯身取走虚风子肩头的碎叶,捏住根茎,在指间转动着,目光也追随过去,虚风子隐约听见他喉间的叹息,然后听到他说:“这并非理智,你就当我是一时糊涂也好。”
他既想让覃瑢翀如约出现,又不想他出现。
因为顾华之没办法想象他们互相道别的场景。
就好像他们没有说出“再会”两个字,他们以后就有可能真的再次相遇。
顾华之想,他就是想留下这么一点近乎愚蠢的期望,他不是对自己严苛,也不是理智,他是放纵,是不清醒,是一时糊涂,被多余的感?情冲昏了头脑,如此罢了。
船夫解开麻绳,小舟挣脱了束缚,欢快地顺着?水流向下驶去,跨越万重山水。
虚风子看着?船夫撑着?竹竿,涉水行舟,霞雁城逐渐地远去,他心底却觉得空落落的,就好像失去了什么,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也能勾起他片刻间的愁绪了。
他尚且如此,那么师兄呢?师兄应该比他更加不舍吧?
“这样没有告别的结局,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虚风子伸手去拉顾华之的衣角,半是怀疑半是痛心地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为何来霞雁城,不知道你到底放弃了什么,他对你几乎是一无所知,却表现出很了解你的模样……你不可能永远藏住这些秘密的。”
“你以后或许会明白,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顾华之说着,安抚般的碰了碰他手背,语气如常,听不出半点动摇,然而他的五脏六腑却猛烈地震颤着,无声地发出尖啸,“没有开端,何谈结局?”
他和覃瑢翀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所以,他的离开,能够给覃瑢翀留下的就只有短暂的惋惜。
而这正是顾华之想要的,覃瑢翀不必知晓一切,他只需要看见他想看到的,那就够了,就让光鲜亮丽的,霁月清风的,永远从容沉静的顾华之永远留在他的回忆中,这也可以。
世?人皆认为说出自己的难处是为了从对方那里讨得什么东西。
顾华之不想从覃瑢翀那里拿到什么,更何况,他所祈求的,他已经经历过了。
他不需要覃瑢翀的怜悯,也不想要他后悔,所以他选择什么也不说。
虚风子认为这一别就是永别,他们再也不可能相遇,顾华之又何尝不知道呢。
至少他在覃瑢翀的回忆中是好的,覃瑢翀不必看见他因为百病交缠而痛不欲生的模样,不必看见他难以遏止的泪水,顾华之每每念及此处的时候,心中都有一种快慰。
扁舟抵达小镇的时候,天色渐晚,细雨已经落了下来,将江面笼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气。
虚风子付好了约定的银两,正要走下小舟,顾华之却特地慢了一步,手指绕开腰间的细绳,将那枚成?色明澈的螭虎衔莲玉佩解了下来,郑重其事地放到了船夫手中。
他叮嘱道:“请老人家务必将这枚玉佩交给覃府的覃瑢翀,告诉他,这是我失约的补偿。”
“师兄!”虚风子回头一看,差点喘不上气?,声音猛地拔高,提醒道,“我记得这是师兄你尚在襁褓之时,家里特地找到工匠,为你雕成?的玉佩吧?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赠与他人?”
这话说出口之后,他就反应了过来,顾华之哪是像表面上那样全然不在乎。
他分明很在乎,在乎得不得了,要将这枚玉佩交出去才能够割舍掉那些愁绪。
那些无法言说的喜爱,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不能说。
虚风子真的恨得牙痒痒,觉得覃瑢翀委实幸运得很,竟然能得到顾华之的喜欢,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傻得要命,最?后还错过了送别顾华之的机会,这一别可就是永别啊。
然而师兄已经做下了决定,顾华之看似温吞,实则固执得很,哪是他一言两语能劝的。
他深呼吸了一下,大步上前,攀住船夫的肩膀,带着他到角落里去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