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顾华之直至死亡也不肯吐露分毫的原因。
覃瑢翀缓慢地吐息,指腹在螭虎衔莲玉佩上摩挲,迎着聂秋的目光,说道:“至于我为什么会和他错过,理由很简单。聂公子,说来惭愧,我覃家也有?许多登不上台面的东西。”
顾华之临行的那一天,乌云蔽日,凉爽的微风长驱直入,空气中凝滞的雨珠将落未落,经验老道的渔夫却能够看出,这?雨不到傍晚是下不来的,正是泛舟捕鱼的好天气。
而覃瑢翀照旧先去了凌烟湖上,拿着从府中带过来的吃食,给他那位寡言孤僻的师父。
湖面水波平稳,倒映出岸边的翠绿烟柳,清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仿佛酝酿了一场暴雨,连波澜不惊的湖底都藏着暗涌的旋流,静悄悄地等着,伺机而动。
霞雁城近日里有?喜事,街旁挂满了大红的绸缎,每天都有人上街吆喝,覃瑢翀自然也对那场即将来临的亲事有?所?了解,听说是梨园的那位向来内敛羞涩的姜笙姑娘,将要?和一位家境殷实的老爷成亲,以后兴许就再也听不成她的戏了,覃瑢翀一时间还有?些惋惜。
湖中央的舫船逐渐近了,小舟悠悠地停了下?来,他系好绳结,踏上了那座舫船。
覃瑢翀本来想将食盒拿给覃寂之后,就赶紧跑去行舟的河岸去找顾华之。
按照平日里的习惯,覃寂应该会坐在船尾眺望日出东方,天际火红似血的那幅景象。
但是覃寂不在,舫船上充斥着某种奇异的死寂,好像这天地之间不曾有半个活物。
覃瑢翀皱起眉头,慢慢朝船舱的方向走去。
越往里走,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船舱内明明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却觉得里面藏着汹涌的、充满恶意的隐秘,与他有?关,与他无关,镣铐一样锁住他的手?脚,将他向里拖去。
他微微抬手,鳞甲坚硬的蛊虫从袖口里爬了出来,缠在他指缝间,触须晃动着,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覃瑢翀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在发颤——但这?对于覃瑢翀而言却是一个好消息,这?说明覃寂仍然能够使用蛊虫,并且能够压制其他蛊虫,他的安危暂时不用担心了。
难道他正经历着一场恶战吗?覃瑢翀竖起耳朵倾听,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
覃瑢翀搁下?食盒,唤道:“师父,瑢翀前来打搅,不知师父现在是否方便?”
像是溺水之人猛然浮出水面,声音骤然灌入了他的耳蜗,令他疼痛的嗡鸣声响起,不知疲倦一般,疯狂而肆意地吼叫,水流的汩汩声听起来是那样让人厌烦,覃瑢翀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他弯下了腰身,按压着胸口,想将那股带有?恐惧意味的心悸压抑下?去。
这?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覃瑢翀咬破舌尖,铁锈般的味道令他的意识清醒了些。
这?是覃寂做的,覃寂为何要?这?样做?刚想到此处,他就听见船舱内传来压抑的喘息声,痛苦不堪的,摇摇欲坠的,濒临崩溃,勉强维持住一线清醒的喘息声,带着点咬牙切齿。
布帘被人毫不客气地扫向一边,覃瑢翀的领口被恶狠狠地揪住,他抬眼一看,是覃寂,痛苦令他的面部扭曲,眼神却是麻木的,像是咬下猎物的捕食者,漠然而傲慢。
覃瑢翀不是不想反抗,覃家以长老为尊,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阅历丰富,更因为他们所掌握的驭蛊术无人匹敌,炼就的蛊虫也不是寻常蛊虫能够为之抗衡的——他身上的蛊虫已经被压得低伏下?去,只要覃寂愿意,手?一抬就能将其摧毁,而他却毫无招架之力。
他的视线越过覃寂,从布帘仅剩的缝隙中朝里看去,船舱内的布置很简陋,也就一张木床,一张木桌,还有?装满了蛊虫的匣子,其他什?么摆设都没有?。
地上有?一滩水迹,就像覃寂不慎将水打翻了,还没来得及收拾。那滩水清澈无色,和这?凌烟湖中的任何一滴湖水都没有?区别,但覃瑢翀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神不宁,覃寂的蛊虫在那滩水上漂浮着,挪动着腿脚,慢慢地爬行,恍惚间他以为那是什么古老的仪式。
“覃瑢翀。”他回神,发现面前的覃寂在笑,冷冷地笑着,打量着他不似平日那样奢华精致的服装,他今日穿得一身利落,便于行动,“你是想要离开霞雁城吗?”
覃寂从来都不关心外界的事物,如今却问出这么一句话来,难免让覃瑢翀心生异样。
蛊虫是实打实的,他面前的覃寂绝对是真的,所?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这个孤僻寡言的老人发出那样窒息痛苦的声音,才会让他露出这样狰狞的表情?
勒紧的领口让覃瑢翀有?点喘不过气,他想挣脱,又怕激怒了覃寂,只能答道:是的。”
家里从未限制过他的出行,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加之有?长兄在旁照看,覃瑢翀即使是要离开霞雁城,也能够坦坦荡荡地说出口,没有人能用什么理由将他强行留下?来。
然而,覃寂的胸腔中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反复地念着,魔障了似的,边笑边说:“你要?走?覃瑢翀,你除了霞雁城,还能去哪里?你除了将自己的一生都蹉跎在凌烟湖上,你还能做什?么?你除了像我一样,像我一样日日心惊胆战地活着,还能拥有什?么喜乐?”
那种近乎癫狂的神情,那双眼中流露出的阴毒,让覃瑢翀顿时感觉浑身冰冷。
他隐约察觉覃寂的神智已经不正常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
覃瑢翀挣脱覃寂如同枷锁般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面前这?个老人眼中迸发出的某种情绪让他感到惧怕,他惊觉覃寂这?么多年以来都是恨着他的,不止恨着他,还恨着覃家。
“你哪里也不能去。”
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覃寂静静地看着向后退去的弟子,伸手招出了蛊虫,从袖中,衣摆中落出,掉落在地,死一般的黑色,虫潮涌动,逐渐向前逼近,直至他退无可退。
“我的生命终将走到尽头。”老人的声音嘶哑,一字一顿说道,“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他的语气,好像不是在说他的大限将至,而是他等了许久的救赎终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