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生并不担心聂秋会给他带来危险。
说实话,他觉得连聂秋自己都不知道生父生母是谁。
稍微动动脑子吧,聂秋被聂家收养的时候应该才两三岁,这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还留有懵懂时的记忆,无论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又?或者是觉得没有意义,都算得上正当理?由。
要说聂秋是故意隐瞒身世,方岐生觉得不?太可能。
不?过,信或不?信,这是一码事,好不好奇,又?是另外一码事。
他确实是很想知道聂秋曾经的身份,双亲是谁,为何被遗弃,他也想知道黄盛到底看到了什么,传说中的昆仑仙山是否存在,和聂秋的重生是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还有,最近常常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那些场景究竟预示着什么。
方岐生不?是会被这种小事牵绊住脚步的人,他已经下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
唯一让他苦恼的是如何向聂秋开这个口。
打量的目光逐渐褪去,他们自幽深的林中走出,目光所至便是西南一角的相邻卧房。
等到确定那些隐于暗中的侍卫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后,聂秋才?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是避免有旁人将他们的话听了去,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趁着那短暂的沉默,聂秋又?将田挽烟说的那些话仔细想了一遍。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弃这个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他的犹豫只不过是出自于对方岐生的担心,兴许还有他心底那些难言的不?舍。
张双璧的殷殷嘱托,什么“世事易变,韶华转瞬即逝”,什么“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这些道理?,聂秋早在多年之前就明白了。
所以他才?会在听了步尘容预言般的口信后,恨不得把自己和方岐生锁在一起,片刻不离,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也怕自己遭遇无法预知的危险,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就一命呜呼。
然而,当聂秋真的见到方岐生,看着他踏月而来,沾染了一身的夜色,神色沉静,背负名为“四时”的漆黑剑匣,隔了一段距离,恭恭敬敬地对张双璧作揖行礼……
聂秋又?觉得,自己的那些犹豫都在一瞬间化为了云烟。
他所喜欢的,是那个自负的,肆意的,无拘无束的,毫不退缩的方岐生。
他们都不该被对方牵绊住脚步,不?该因为对方委曲求全,不?该为了对方而放弃追逐。
若是剥去那些假惺惺的伪装,将真实的想法暴露出来,聂秋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个思想正常的人,方岐生总说他有见血的怪癖,可聂秋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不?断地流浪,追逐,向刺眼滚烫的烈日奔跑,最后死在半途,化为尘埃中微小的一粒。
对于聂秋而言,对于侠士而言,这不?是再浪漫不?过的事情?了吗。
果然啊,他在心中喟叹一声,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瞒过自己。
他想要找回失去的勇气?和自由,又?想将方岐生拘在身侧,只与他共赏这片刻的安稳。
这天下哪有两全之事,聂秋想,他要做的只不过是认清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答应过步尘缘,答应过步尘容,答应过虚耗,答应过生鬼,就不该反悔。
他应该坦然承认自己的恐惧,承认凡人面对天道时的渺小,承认生命的脆弱易碎。
然后,坚定不?移地,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去追寻田家的踪迹,去步家探寻那些隐秘。
该做的时候就做,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如此洒脱,这才?是聂秋想要成为的样子。
聂秋无端记起一句早先听来的唱词,咿咿呀呀,百转千回,在他脑海中悠悠地回荡,化作春日里的第一缕风,吹融万千冰雪:
我劝你休带怜香借玉心,顿忘步月登云志。
幸好,方岐生也不?是需要别人怜香惜玉的对象。
上回他们分别的时候,是在霞雁城的城门,二人都各怀心事,连告别也干净利落。
没想到,时隔两月,再和方岐生分别的时候竟然如此依依不?舍。
他这么想着,斟酌好用词,抬起眼睛,却恍然跌入了方岐生的眼底。
聂秋顿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将手指探进方岐生的袖口,沿着皮革制的护腕摸过去,拨弄缠在他手腕上的红线,轻声说道:“你去了昆仑,记得谨慎行事,如果遇到什么情?况,不?要逞强,该抽身的时候就及时抽身……你知道,我回信可是很快的。”
方岐生抬手揉了揉后脑的碎发,心想,这简直顺利得让他此前想的话都失去了作用。
本来他是毫不?犹豫的,可聂秋这个反应又?巧妙得很,像柔软无害的猫伸出爪子在他心口上挠了一下,力度很轻,却将他那一腔藏得好好的留恋都勾了出来。
魔教教主莫名地长叹一声,认输似的,又?带着点咬牙切齿。
他凑过去,和聂秋额头相抵,微阖了双眼,鄙夷着软得一塌糊涂的心脏,给出了回应。
“好。”他说,“你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明·谢谠《四喜记·赴试秋闱》:
“我劝你休带怜香借玉心,顿忘步月登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