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双璧的话一出?,偌大的堂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只能听得见清浅的呼吸声,所有的话语仿佛都?随着他这?句话而消失殆尽。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张双璧不由得皱起眉头,太奇怪了,他想,这?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即使是三岁孩童都?能轻而易举地回答上来,更别说?是聂秋了。
然后,他又逐渐意识到这?场沉默对于他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常灯的弟子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眸光闪烁不定,被垂下的眼帘所遮蔽,倒映出?一片阴影,他脸上的神色原本是谦逊得体的,宽和的,此?时此?刻却多了几?分凝重和犹疑。
张双璧霎时像是被一场倾盆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寒气窜进他的骨子里,他没有带伞,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雨,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满心祈祷这?场暴雨的离去。
但是,雨是不会停下来的。
聂秋停顿了一会儿,还是重新抬起了头,和张双璧对视,似乎是想要明明白白、毫无保留地将答案告诉他,是出?于对自己?的尊敬,还是出?于他难以言说?的私心,张双璧不清楚。
张双璧唯一清楚的,是聂秋接下来那句简洁明了的回答。
“家师与汶师父,五年前就已辞世。”他如此?说?道,语气悲伤又无奈。
张双璧有片刻的失神。他听到了聂秋的话,也能够明白他每个字的意思,可拼凑在一起就变成?了另外一句他完全听不懂的话,是异国的语言,是深夜的呓语,隐晦,模糊不清,直到他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银制的酒杯时,那种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就像是轻飘飘的,一脚踏空,很快又坠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肝肠寸断。
意识回笼,他才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一缕的痛意,又痛又痒,直顶在他的心口上。
张双璧甚至觉得那短短的半载时光很荒谬,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在某时某刻为了圆满自己?逃离囚笼的心愿所臆想出?来的罢了,然而,他身侧的青龙门门主又确确实实在此?处。
他试图去回忆常灯和汶云水的长相,却只能窥见一点被水迹所晕染开的轮廓。
流年可恨,韶光可恨,无论是想忘记的,还是不想忘记的,最终都?会渐渐淡去。
他以前连提起这?两个人都?不愿提起,但又总是无法绕开,他们?就横亘在他的回忆深处,清晰如昨,可如今他旧事重提,愿意放下那些?矜傲,主动低头,为什么偏偏就记不清楚了?
“为什么?”
张双璧听见自己?如此?问道,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山匪来寻仇,与门内收留的弟子里应外合,在水中下了药,趁着夜黑风高?之际,趁着所有人都?没有防备、浑身瘫软的时候……”聂秋顿了顿,“破坏了竹林阵法,闯入沉云阁,四处烧杀抢掠,不留活口,而我则是侥幸逃出?的……最后一个沉云阁弟子。”
他只是一笔带过,很简略,唇齿间?却仿佛还能尝到那时候浓郁得呛人的腥甜味道。
聂秋并?不想将沉云阁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他不想提到那时候的惨状,不想说?师姐给他留下的刀穗,不想描述师父是如何将含霜和饮火交给他的,更不想以此?来博得同情。
就算他在山崖下的暴雨中淋了整整一夜,就算他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将那副脆弱易碎的躯壳调养好,就算他将一辈子该流的眼泪都?在那个时候流得干干净净……他也不想提。
告诉方岐生就够了,其他的人,无论他们?准备通过何种渠道去获取真相,聂秋都?不关心。
他刚想到这?里,温热的手指就探了过来,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按在他的手腕上,卷起半截袖口,沿着脉搏跳动的地方往里面摸索,然后又翻过手掌,干脆握住他的手。
他是把所有的不好情绪都?写在脸上了吗?
聂秋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一眼桌面下他们?交叠的手掌,不禁有点害臊,用拇指按了按方岐生那截连结手掌和手腕的骨头,力度放得很轻,几?乎只是蹭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他很缓慢地抽出?手来,重新看向坐在他不远处的张双璧。
张双璧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他沉思良久,终于抬起了头,问道:“是谁?”
“是哪个地方的山匪,为何结仇,他们?背后是否有什么大人物,这?些?,你可知?晓?”
聂秋看着张双璧,恍然间?发现面前的人已经将起先那种进退有度的从容敛去,也将得知?了友人死讯后的茫然无措敛去,换上了世人所更加熟知?的模样,神情肃穆,眉宇间?是在这?常年大风的镇峨所凝结的寒霜,声音没有任何颤抖,冷静又自持,是认认真真在问他。
见聂秋没有回答,张双璧以为他是在顾虑什么,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说?道:“江湖与庙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也有例外。既然江湖规矩行不通,那就交由我王府来解决。”
聂秋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凝滞的窒息感,就堵在他的喉咙处,难以下咽。
“您平定天下后便将兵权拱手相让,只留守城军几?千,不再插手朝中事,世人皆知?……”
他还想说?,如果你调用兵权,皇帝就会注意到镇峨,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当他望进张双璧的眼底时,那些?话就没能说?得出?口。
这?位镇峨王的眼底是一片明澈,像经年不融的冰雪,寒冷刺骨,又不掺一丝杂质。
如同冬夜中沉沉的暮霭,如同一席烟雨笼罩的湖泊,如同晨时山间?蒸腾的朝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