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万物洁净,一地的枯枝败叶,黄鹂唱曲儿,婉转动人。
聂秋从衣物堆积的小山中寻到自己的那件宽大长袍,往身上一裹,赤足下了床,踏过柔软蓬松的羊绒地毯,推开房门,好使窗外的露水气息随着晨光蔓延进房间内。
他拉了拉衣襟,侧身倚在门边,看了半晌,又伸手去接梁上那滴摇摇欲坠的水珠。
水珠落入他手中,溅起小小的水花,很快就变得温顺起来,宛如一汪小池,蜷缩在掌心?密布的纹路之间,盈盈的,映照出澄澈温暖的光芒。
聂秋盯着那滴水珠出了会儿神,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笑意。
他想,世人口中所说的“恰到好处”,大抵就是这个时候了。
房内是浅浅的呼吸声,庭院一片静谧,偶有几声鸟鸣,没有多余的声响。
很适合让光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然而,春色终有颓败归去之时,这难得的宁静闲适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阴冷潮湿的风从一树的枝头繁花上掠过,惊起藏在暗处的黄鹂,扑棱棱拍着翅膀远去。
聂秋翻过手腕,让掌心?中的水珠从指缝中流泄而下,顺势将袖口轻轻巧巧地抖开?,那股冷风就顺着他的手腕钻了进去,拂过三壶月的印记,紧紧地依附在了铜铃的表面。
若不是因为步家的铜铃突然震颤,他也不想这么?早就离开方岐生的身侧。
聂秋在心中叹了一声,问道:“如何?”
魔教总舵到封雪山脉的距离算不上近,但?是对魂灵来说,不过须臾。
然而虚耗却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
虚耗没有立即回应他,而是沉默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般的,喃喃解释了一句:“我回来得迟,是因为步家出了些事情……所以路上耽搁了。”
它的声音与聂秋上一次听到的完全不同,不是嘶哑低沉的,而是尖厉的,断断续续的,好像喉咙被撕开?后又强行缝起来一样,处处透露着不自然。
聂秋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压得他喘不过气,追问道:“步家发?生什么?事了?”
“你应该是知道的。”虚耗的声音又刺又尖,语气中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疲惫不堪,“步家宅邸身居封雪山脉之中,设有阵法,若非精通驱鬼一术的人,是不可能找到路的。这个阵法当初是我与步家众先?祖携手所设,用以避世,使步家不受奸邪之徒所扰。”
它说:“如今,阵法破了。”
起先,是一个樵夫先发?现的。
有座宅邸,由几根钉在湍急河流中巨大的木桩托起,静静地立在两座山峰间的水上。
夜晚逐渐逼近,那沉默的漆黑宅邸便更显诡异,四周妖风阵阵,分明是炎热的时节,风却如同大漠深处的朔风一般凌冽刺骨,呼啸奔腾,和哭声笑声没什么?两样。
他心?里恐惧,连那些散落在地的木柴都来不及去拾,转身就跑。
封雪山脉算不上平坦,山势陡峭,于是这樵夫一路上跌跌撞撞,被生出地面的树根绊了几个趔趄,都觉得是有妖魔将他故意绊倒,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深夜用来吓人的怪事,什么?活死人,什么?邪道,什么?神鼎门,全都涌了出来,将他吓得两股战战,几欲昏厥。
可他终究还是咬紧了牙关,憋着一口气逃离了封雪山脉。
山脉周遭人烟稀少?,唯一有活人气的地方就是一座小村落,樵夫本来想去那里歇歇脚,还没走到村口就记起那些活死人的传言全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一时间也不敢往里走了,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一路打猎食野果,硬生生用两条腿走回了清昌镇去。
等到樵夫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已经身处官府,衙门的捕快正皱着眉头瞧他身上的伤。
他好像看见了救星,紧紧拉住那几位官差的手,颤着声音,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末了,又将清昌镇之前因为活死人的事情人心惶惶的情景重复了一遍。
官差也有所耳闻,此前不少?人都报过官,但?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他们口中的“活死人”,神鼎门毫无踪迹,又是邪道,朝廷向来不易插手江湖之事,便一直这么?耽搁了下去。
现在,樵夫说他亲眼看见那神鼎门弟子的巢穴就设在封雪山脉之中。
无论是不是臆想,这位清廉正直的大官人都决定叫几个捕快跟去看看。
接到捕快们带回来的消息之后,大官人将一枕惊堂木拍在桌案上,当机立断,加派人手,要想办法将那座古怪的宅邸处理干净,免得周围的百姓们因此感到不安。
封雪山脉离清昌镇相隔甚远,向来无人管辖,他这算是多管闲事了。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那座宅邸所设的地方偏且险,先?不提住在里面危不危险,就说那宅邸若有一天分崩离析,落下的碎木梁柱顺流而下,再往下就是高悬的瀑布,要是堵塞了水源,使下流枯竭,又或者伤着过路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总之,大官人就这么?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粗绳长板都准备好了,等到要拆宅邸的那天,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见那座像磐石一样密不透风的漆黑宅邸突然有了缝隙,墙板垂下,露出里面的衰败景象。
身着素白衣裳的少?女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眼睛是深黑,一只眼睛是浅褐,有半张脸肤色偏深,就像是重新填上去的一样,很怪异,让人看了就浑身不舒服。
或许是不习惯面对这么?多人,她眯起了眼睛,问:“你们要做什么??”
你是邪道中人。
你身上背负的人命太多。
善恶终有报,如今该你赎罪了。
她说,不是我,我从没有杀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