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梦中回到了自己少女时代所居的小院。
可这又有什么好梦见的呢?
她自幼随着祖父和父亲镇守西北,到了十四岁才随着母亲回到了长安,住进了这座尽善尽美的大宅院。她十七岁嫁给如今的天子,当时的东宫为妃,前后在这里居住的时间还不到三年。
何以会在二十几年后的一个秋日午后的梦里,梦见这个地方。
杜皇后向前走去,一直到自己少女时所居的绣楼前停了下来。
簌簌槐花,在霎那,落满衣襟,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她听见了少年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阿媖,阿媖——”
少女霍然一把将屋门打开,柳眉倒竖,嗔道:“殿下不要总是到府上来了,让我阿娘知道了不好。”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趁她不注意,别到她的发髻上,说:“阿媖真好看。”
她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
杜皇后按着隐隐发痛的额角,像想到了一些什么似的,吩咐近侍:“去把东宫带来见我。”
按制,太子年已十六,早该移居历代太子所居的东宫,但太子智力宛若稚童,杜皇后又怎么能放心得下,干脆暗示马元中和天子宠信的张真人,告诉天子,东宫所处之地,与天子所居的含元殿大有妨碍,天子也就信了,改为让这个儿子住进了靠近丽正殿的武德殿。
武德殿中的每一个宫人都是杜皇后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个武德殿就像一只密不透风的牢笼,死死地锁住了一个不堪为人所知的巨大隐秘。
不过一炷香时间,杜皇后最信任的郭媪就回到了杜皇后身边。
只是身后空空如也,太子李炎的身影并没有如同预期中那样出现。
杜皇后却难得没有发怒,只是略一抬头,淡淡地发问:“东宫呢?”
郭媪的脸上写满了为难:“殿下在捯饬皮影,不愿同奴婢一同前来。”
“皮影?”杜皇后重复了一句,声音分不出喜怒,却让郭媪由衷地害怕起来。
只听杜皇后轻描淡写地吩咐:“去看看,是谁把皮影带给了东宫……”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被漆黑夜色蚕食了最后一丝精力,“把那个人处理了,然后将东宫,带来见我。”
郭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声地退了下去,任凭这座宫城的女主人再一次将面庞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背过身,听到一声无力的长长叹息,也不知道是来自她,还是来自杜皇后。
.
杜皇后沉默地看着眼前将两只皮影紧紧地护在怀中的儿子,突然心中生出一股悲凉。她生下他的时候,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和天子最初那点稀薄的夫妻之情早就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被消耗,天子的新宠层出不穷,如若不是哥哥和偌大代国公府在她背后支持,恐怕她的中宫之位早就拱手送给了他人。
但在这个时候,她的儿子却突然降生了。
生下五月的傍晚,晚霞最红的那个刹那,生下来小小的,在她怀里不哭也不闹。
那时她以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是一切困局的转机,哪里知道他竟然是后来许多痛苦的来源。
东宫仍然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皮影,长长的睫毛,眨锕眨。
他不是傻子,只是永远停留在了某一个年龄。
但可惜的是,谁都没有耐心等到他长大的那一天。
杜皇后的头再一次痛了起来。她偏过头,看向东宫身边的小黄门,问他:“陛下明日要考问东宫什么?”
毕竟是一国储君,天子再不喜欢这个看上去阴郁、不爱说话的儿子,偶尔却还是会一时兴起考察东宫的功课,但他毕竟国事繁忙,一旦有空闲的时间也是同他的妃嫔厮混,这些事情便通通被他丢给了身边的内侍准备——这也给了杜皇后隐瞒的机会。
小黄门低着头,声音很轻:“回娘娘的话,是柳宗元的《驳复仇议》。”
不过是一篇寻常的文章。
“那东宫背下了么?”她问。
小黄门的声音还是低低的,“都背下了,奴婢们领着太子诵读了数十遍,太子早已烂熟在心。”
她抬头,对上儿子懵懵懂懂的目光,心中一片冰凉。
她的儿子啊,只能重复他人的意见,听从他人的命令,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想法,就像……他手中的皮影一般。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成为君王呢?可如果他不成为君王,又要怎么活下去呢?
也许碧心和阿炎的婚事应该提上日程了,杜皇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