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那个老匹夫又在想些什么?”
沉沉浮浮的香雾从巨大的仙鹤香炉中升起,女人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白素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呈现在斑驳光影下的半张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美人榻前跪坐着一个中年宦者,闻言,笑了笑,“我也奇怪。这几日,陛下偶尔考察殿下的功课,殿下应答也并无什么不妥之处,也不知道陛下是受了谁人蛊惑,才执意要为殿下更换讲师。”
杜皇后冷笑两声:“陛下近身的,除了您马大人,还有别的人么?”
被称作马大人的宦者不是别人,正是天子平日里最为信重的内监令马元中。听到杜皇后的话,脸上毫无惶惶之色,反而是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道:“娘娘说笑了,我区区微薄之身,陛下离了我呀,也照样过。”
“好了,不要贫嘴了。”杜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出声打断了他,“我若信不过你,今日便不会在这里同你相商。”她心烦意乱,摇起团扇,“看来是时候查一查那个老匹夫身边有谁在多嘴了。”
她说起天子的时候,脸上半分恭敬地神色都没有,更不必说什么夫妻恩义,结发之情。对于杜皇后来说,天子早已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暂时除不去的仇敌,宫城也不是她的家,而是一个不得不时刻打起精神来的战场。
每当太阳升起来,她睁开眼,就要面对天子的猜忌,和朝中宫中无数想要将她,将她身后的代国公府拉下神坛的人。
而等到日暮黄昏,夜色萧索,她又要面对一座冰冷的宫殿,和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儿子。
马元中沉默片刻:“兴许是赵氏,又或者是其妹?”
杜皇后笑了,语气颇为笃定:“她不知道,也不敢。”
马元中不置可否。
储君和诸王虽然同为天子的儿子,未来前景却犹如天差地别,虽为兄弟,实则君臣,更甚者,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天子的奴仆而已。天下难道还会有女人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坐上那个最尊贵的位置?就连杜皇后本人,处心积虑筹谋十几年,等待的不也是天子驾鹤西去,东宫荣登九五至尊的那一天?
但杜皇后明显无心向他解释她何以如此笃定赵贵妃是个安分的人,即使她此刻不得已和马元中合作,她也是杜子衡之孙,大长公主之女,看不起他这样的阉人,不愿意多说一句没有用处的话。马元中不由神色有些阴郁。
杜皇后却对他心中所想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陷在自己的沉默天地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是马元中先开口,问她:“那娘娘现在意下如何?”
杜皇后看着他,忽然问:“天子身边的内侍都是可靠的么?”
马元中不悦:“娘娘怀疑是我手底下的人?”
杜皇后看着他一副倍感不悦的样子,笑了:“也不是,罢了,现下先不提这些了。”
马元中这才面色稍稍缓了一些,又问杜皇后:“那娘娘现在打算怎么办?”
“劝。”杜皇后答得斩钉截铁,“你自己劝,让那个老匹夫身边的‘仙人’也好好劝一劝。”
“但也不必太过,”杜皇后又道,“点到即止即可,那个老匹夫向来最为多疑,你们说得多了,他反倒要疑心。若是他仍执意更换东宫的讲师,便让他换,从前的那些人能为我们所用,他就算再找上十个八个,也不过如此。”
杜皇后的脸上写满轻蔑的神情,对这个徒有大志,却一事无成的丈夫的耐心时刻徘徊在耗尽的边缘。
马元中不比杜皇后的自负,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一时间也难以说出来。
他又想到了一件机要的事,对着杜皇后问道:“以娘娘之见,杨清会不会插手?”
杨清在中书舍人之位上一待就待了十年,门生遍布,故交如林,在朝野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虽然代国公府手握重兵,但正所谓人心向背,文人的笔和嘴有时候亦能杀人于无形。
杜皇后又笑了:“他不会。”
在马元中生出的视线追随中,杜皇后从美人榻上起身,像一朵翩翩从空中飞落的玉兰,停到了窗台前,“杨清此人,虽然狡诈无信,但却不是个鲁莽的人。他不会冒险去支持我的炎儿之外的皇子的,那样太过艰辛,胜算又少,一旦失利,便什么都没有了,他舍不得。尤其是当年长公主之事之后,他做事更是畏惧小心。”
马元中又问:“那平南侯——”
杜皇后大笑起来,随手折断了窗台中摆着的玉瓶中的一枝芙蓉花:“平南侯世子罹难,也不知道陆寄英是什么运气,好不容易生出一个有为的儿子,竟然还早早地去了。想来平南侯府眼下自顾不暇,不会去理会他们。”
马元中称是。
天子不信任妻子,防备兄弟,依赖内侍,宠信道人——但最后他们联合起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
马元中从丽正殿的侧门悄然无声的离开了。满殿宫人再次走了进来,聚在杜皇后身旁,无不安静无声,甚至连彼此的呼吸都能轻易地捕捉。杜皇后常年夜不能寐,也因此性情更为喜怒无常,此刻在安神的熏香中,她艰难地感到了一丝困意,阖上双眼,倒在美人榻上,又再度睡了过去。
宫人们执着蒲扇,一下一下,很轻地给她扇着风。
而她居然在梦里梦见了自己的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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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一个梦。
在梦里,一切都是昏黄的,朦朦胧胧,触及不到。等到她努力地拨开眼前罩着的纱幔,院子里的老槐树便出现在了她眼前。
原来是代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