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得犹如泼了杯陈茶,黄昏照常到来,朱颜还没有回来。许若鸢低头看画册,翻了许久,也只看了两页。
叫来个丫头去问问大奶奶怎么还不回来,催了一波又一波,把身边的丫头撵得差不多都去了,只剩自己一人,也不见朱颜回来。
许若鸢便颇有些着慌,起身趿拉鞋,一双秀气精致的小鞋,曾经被城里有些莲癖隔帘观望过,夸赞她这双脚有形又有姿态,样子巧也纤细,又生得好人家,不必常常走动,更是保养成一件绝物。
只是看看自己这双小脚哪里也去不得,去哪里也走得足心生血。脱鞋的时候看看,丑陋狰狞。若是从前,自己被人夸多了,还能忍耐这被人当脸看的痛苦,现在整个府里做主子的总共三个人,两个大脚丫子哪里都能去得,也不怕闲言碎语——她愈发觉得自己从前的生活像是怪物了,她裹了脚之后,性情大变,不能自由玩耍,等着嫁人,要和从前的玩伴避开,等在闺房中有人来提亲,便被人背着出嫁。
如此想想,心有不甘。她瞪着自己的脚愈发生气——若是她是个能随意走动的,怎么能单单把事情落在朱颜头上了?她管家又哪里差了?只是老太太总觉得小脚女人就是要放在家里搁着,最后就是如今的样子。
与其说是有些喜欢朱颜,倒不如说是从朱颜身上想看见自己的样子。
朱颜把她所有不甘心失去的东西都轻易得到了。
可是她不恨朱颜,只恨自己。
下地踱步两圈,出去便披上衣裳去了周允业那里。
周允业院子里两只黄鹂叫得很欢,只是檐下无人,也不见有人伺候。推门而入,屋内空空无人,但见桌上笔墨未干。
“二奶奶怎么来了?”周允业提着一盏灯从身后走来,愈发佝偻起来。
点了桌上的灯,周允业的屋子也不见得更亮。但好歹照亮彼此的脸孔。周允业又从屋外抱来一摞账册,统统堆在桌上,眯起眼睛翻看:“二奶奶用饭没有?”
“用过了。”
“哎,大奶奶今天突然叫我把从前的账本拿出来查,说是只要三爷支出的,就都记下来,忙活到现在也没吃饭,没的可招待您。”周允业看了一会儿,一拍脑袋,给许若鸢斟茶,却是一碗旧茶梗子,水也是凉的,像是水塘上零星漂了几片叶子。
“那大奶奶人呢?”
“出城去了。没跟您说?”周允业颇有些诧异,他抬眼打量许若鸢,见许若鸢神情笃定不像是要消遣自己,便愣了愣,“送信的人才走不久,大奶奶说家里最近事情太多,于是决定去庙里祈福了。”
见许若鸢不言不语,便又道:“今晚兴许是要在庙里住下,或许明日回来。”
又是“兴许”,又是“或许”,周允业也怕许若鸢生气,说话婉转,秃噜了几个弯,但见许若鸢若有所思,又提醒道,“咱们城里就一座庙。”
“我知道隆康寺。”许若鸢微忖,“大奶奶不信佛。”
“不过是为全家求个平安。”周允业见许若鸢没有变脸,便乐呵呵地笑起来,“信或者不信,都是一样的。”
许若鸢没说话。
周允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局促之间无所适从。还在两难要问什么问题,许若鸢豁然起身:“我要去找她。”
“哎,哎。”周允业答应着,声音就变得极低,出去找了人套车来,迎头正巧见了去找朱颜的丫头们回来,便禀告说没找到。
“我知道了,晚上不回去吃了,你们把炕烧热些,我晚些回来。”说着便拉了周允业,“周管事和我一起走。”
被拉了去,周允业也不好说什么,喏喏地点着头,暗道大奶奶独自去,该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冲冲地去了,恐怕也落不着什么好。
但二奶奶说了,他也就找了几个年轻随从,自己亲自驾车,往隆康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