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黄历上少写了?两个字:“无?眠”。
永安京这里上午还是晴好的天气,连着几日都不冷。中午遮天蔽日地起了?一阵风,下午时分突降大雪。那些个流民乞儿,一下子都失了?踪迹,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街上除了匆忙归家的人,就只剩卖碳的与卖柴的。家境不错的都早早备下了?炭,赶紧烧了火炕,一家子裹着被子缩在炕上。
李至廉苦熬了这些日子,终于在这场雪中死了。
开隆帝听说,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传话的小太监刚要退出去,开隆帝小声说:“告诉太后一声吧。姐弟一场,总归是要哭一哭的。”
宋廉一抬眉,哭一哭,就是说只许私底下哭,其余什么都不许了。“那……李妃娘娘。”宋廉不免还是要问一句。
开隆帝回头看了?宋廉一眼,面色上看不出喜怒。
宋廉猛的警醒了?一下,赶忙躬身,不再说话。
许是因为夜深,他竟糊涂了?。李至廉这个案子牵连太广,连太后跟三皇子都牵涉其中。皇上可以斩杀渎职官员,甚至能废了?三皇子,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查办太后的。一个皇帝,他的母亲跟儿子一起犯下死罪,这传出去就是大大的德行有?亏。有?亏的不是旁人,是皇上。
所以这个案子不能深究,而李至廉必须死。早在月前,就已经传出去消息说李至廉畏罪自杀死在狱中了?。
开隆帝见了?太后,言明李至廉是为了?保太后才不得不“死”。太后听说李至廉死了,倒是松了一口气。又听说李至廉活着,竟然
而当时李至廉正在元一手里往出倒东西,他每认下一桩罪,皇上就恨上他一分,元一下手也要狠上一分。可惜李至廉打小锦衣玉食,最淘气的时候都没挨过一指头,到了昭狱原以为就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一般。可是到了元一手里,才知道昭狱的那些个刑罚也只是治个皮痒。
李至廉“死”了?,这个案子了?结了?,该斩的斩了,空出的位子填了新的人。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年货,京外有?亲戚的,都会在当值的时候那些个外地的稀罕玩意儿给同僚,六部的官员们都一脸笑意,和乐融融。
以至于宋廉如今乍一听闻李至廉又死了一次,不由得有?些恍惚,被开隆帝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皇上只说让太后哭一哭,没说李妃娘娘,那么李妃娘娘该不该知道,该怎么知道,就不是自己的事儿了。
宋廉不知道的是,当初外界传说李至廉死了的时候,李妃娘娘就已经背着众人肝肠寸断地哭过几回了?。至于当时李至廉还活着这种事,知情的人竟然都瞒住了她。
是夜,李妃娘娘梦里又见到了老父亲。
老父亲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模样,从外头回来,提着一只鹩哥。“这鸟儿会说吉祥话!”父亲来不及换常服就蹲在了自己面前,鼻子上出了一层薄汗,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李二小姐,贵体康泰,诸事顺遂!”
鹩哥跟着喊“贵体康泰,诸事顺遂!”一遍又一遍。端的聒噪。
那鹩哥黑漆漆的,一点也不漂亮。宫里的朝霞公主有?一个鹦鹉,长得好看还会说话,那才是好鸟儿呢。
黑漆漆的鹩哥不断地叫“诸事顺遂,诸事顺遂……”李妃娘娘挥手就要去打它?,哪知竟然惊醒了?。
醒来之后,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已是不惑之年,还当自己待字闺中。闻着屋里若有若无的檀香,猛然间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由得悲从中来,痛哭出声。从娘家带来的宫女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娘娘,且小点声!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李妃哀痛至极不能自已,死咬着嘴里的帕子,歪在被子上不住地发抖。宫女吓得赶紧上前把她紧握的手掰直了,用劲儿搓她的手掌心儿。一边搓着,自己也紧咬着唇泪如雨下。主仆二人在这深宫之中,仿佛哭尽了?一世的泪,却也知道等天亮了?,还有?其他的困苦等着她们。
此时的开隆帝还在批折子,宋廉大着胆子说了四回“天晚了?,皇上歇一会儿吧”。宋廉去端了?安神茶过来,看了?看外间窗户,幽蓝的微光透过油纸渗进来。宋廉紧皱着眉头说:“天都要亮了,皇上,龙体?要紧啊!”
开隆帝烦了,把手边凉了?的燕窝直接砸到了地上。可砸完之后又后悔。刚才六百里加急上说,凉州附近四个州县都遭了雪灾,需要赈灾银子。
年底了?,封赏朝臣、勋贵,赏赐命妇、贵女,犒劳边关将士,祭天、祭祖,哪儿哪儿都要银子。看着宋廉他们收拾地上的燕窝,开隆帝甚是心痛。宫里的东西尤其贵,实在是造孽。
“宋廉啊。”开隆帝闭着眼睛,揉着眉心。
宋廉趁他放下笔的空档赶紧上前给他捶背捏颈。
“这燕窝,近些日子先别上了?。跟皇后说一声,提一下节俭,省些钱给凉州赈灾用。”
宋廉有?心再劝几句,却见开隆帝摆了?摆手。于是躬身领旨。
好容易伺候开隆帝睡下,天已经要亮了。今日没有?朝会,辰时扈正擎要来。宋濂看了?看更漏,皇上只能睡不到两个时辰。
吩咐了?午时请太医院院判来请平安脉,又督促他们炖上了?醒神汤,宋廉也准备歪上一会儿。门口有小太监进来,宋廉去看,竟然是元一。
宋廉带着元一往外间走,元一小声说:“三皇子与公主此次去北疆,只怕不太平。”
“皇上一宿没睡了。”宋廉面露为难之色。
“哦,此事倒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午膳之后过来。”
“皇上午膳之后要歇晌,你酉时来吧。”
送走元一,宋廉回到里间,开隆帝问“谁呀?”
“是元一。大约是三皇子与公主去北疆的事。”
开隆帝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宋廉也很累极了?,很快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开隆帝问:“宋廉,你说——让成安去北疆,我是不是做错了??”
宋廉一个激灵起身,却见到开隆帝依旧闭着眼睛。宋廉笑自己老了?,不光觉少还睡不好。
这夜二皇子府里却是鸡飞狗跳,景和来家里小住,原定了?下午要回去。可下午变天,顾锋便提出让他俩再多?玩一天。
正遇上下雪,景和跟豆苗两个人嘻嘻哈哈不肯睡觉。尹勍跟顾锋被他俩折磨得不成人形,干脆把人赶到前院,吩咐人盯着别磕了?碰了,其余的紧着他们折腾好了?。
屋里笼了炭盆,顾锋怕气闷开了?窗,怎知豆芽却着了?凉,不住地打嗝。许是不舒服,气得直哭。宫里的内侍小题大做叫来了太医,太医看过之后说要施针,让顾锋客客气气地请出去了?,不过是着凉,再解了衣服施针,哭上一顿,出一身汗,保不齐没病都要折腾出什么病来。
于是他抱着豆芽走来走去,后面跟着两个奶娘半张着胳膊等着接孩子。好容易给哄睡着了?。
子时初,二皇子收到了顾銛送来的信,两人看过之后,第一时间让立春报给了?元叔。
立春走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元叔亲自来了二皇子府。
顾锋吩咐下去,做一些提神蓄锐的汤送到书房。三人在书房直聊到天蒙蒙亮。
平城喜迎公主摆出来的排场还没拆了?,冷风中绸缎猎猎地响。公主站在将军府的正房外边,月色苍茫,隐约能看出天似穹庐的意思。不像永安京,总是四四方方一块端方的天,似乎一切都有着规矩。
连天都是。
到了北疆,一切又都野了起来。恁地迷人。
“公主。”清月手里拿着公主宝印。“马嬷嬷让您用宝印招顾老公爷回府。”
成安公主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清月,直看得清月垂下头去。她才幽幽的说:“何必呢,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就山啊。而且我明儿个一早想去善堂看看。”
“公主!”清月让马嬷嬷唠叨了一下午,此刻满脑子都是子嗣的事儿。“您可别管那些没爹娘的孩子了?,先找安国公是正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