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先前只盼有人来大殿找他们,发现他们的异状,然后将他们搬出这间见鬼的大殿,她若是?那时候听到殿外?传来脚踏泥土的细碎之声,心中一定十分欢喜,但?她既已?察觉殿外?的异样,这时候听到有人放轻了脚步过来,心知?来人是?敌非友,不由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过不多时,听得那极轻的脚步声在殿外?停下,殿中漆黑一团,唐夫人看?不见人,只见殿门的方向,亮着四?五盏绿油油的灯笼,鬼气森森,与寻常灯笼大异。
唐夫人一颗心几乎就要?吓出腔子?,心想:“这……这是?什么人?干吗……干吗要?用这种?灯笼啊!”
便在此时,一盏绿油油的灯笼走进大殿,灯下瞧得明白,提灯之人身穿一袭白衫,盖住鞋子?,身形高高瘦瘦,便如一根竹竿,脸上戴着一副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绿油油的火光映在他的身上,他脸上这张恶鬼面具,便如活过来一般,雪白的长衫和提灯的右手给绿光一照,更显得阴森恐怖。
唐夫人瞧见这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恶鬼的模样,更是?吓得毛骨悚然,心想:“他是?人是?鬼?是?人是?鬼?若是?人,干吗要?打扮成?这副模样?若是?鬼,他们为什么会有脚步声?可?是?……可?是?鬼没有脚步声,这件事是?活人说的,从没有死人回来告诉大家,鬼到底有没有脚步声啊!难道这真是?一座供奉恶鬼的寺庙?那些失踪的人,都已?成?为这几只恶鬼五脏庙里的祭品了?”
便在此时,瞧见那白衣鬼直冲她而来,连忙闭上眼睛,假装已?经昏睡过去了。
唐夫人虽闭着眼睛,仍能感到眼前渐渐明亮,显然是?那白衣鬼提着碧油油的灯笼,走到了她的身边。
忽听一人说道:“这里只有一个人。”声音缥缈不定,中气全无,宛然便是?一个死人在耳边说话?。
唐夫人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全身寒毛直竖,心想:“他是?鬼!他一定是?鬼!他若不是?鬼,怎会用这种?声音说话?!”
霎时之间,脑海中转过无数个画面,时而是?从前死在她手上的人,或是?因为她而丢掉性命的人的脸孔,时而是?自小到大听说的与鬼怪有关的故事。
诸如作恶之人过世以后,会被打入地狱,生?前搬弄是?非者,会被小鬼用铁钳夹住舌头,慢慢地将舌头拉长,慢拽,最后生?生?拔下来;生?前纵火作恶者,会被小鬼脱光衣服,光着身子?抱住一个铜柱筒,筒内烧着熊熊大火,很快铜柱筒就会将身上的皮一层层烫烂;生?前沦落风尘,欺善凌弱者,会被小鬼扔进油锅中不断翻炸。
唐夫人生?性凶横狠辣,做过不少恶事,害过不少好人,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好的,这时只道恶鬼是?来找自己索命,终于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悔起来。
她不敢睁开眼睛,不知?这人说的“这里只有一个人”,指的究竟是?她,还是?王怜花,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幻想,默默祈祷:“菩萨在上,你若能让这群恶鬼突然被您的神威蒙了眼,只能看?见王怜花,却看?不见我,那我从此以后,都吃斋念佛,再不杀生?了。你可?千万要?答应我!”
这几个提灯笼的人便如能听到她心中所想似的,她才?祈祷完,就有一人说道:“你什么眼神?桌上还躺着一个人,没看?到吗?”
这人的语气很不客气,那高高瘦瘦的白衣鬼却没有生?气,似是?已?经习惯这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了,说道:“原来还有一个人,我竟没有看?见。”
唐夫人心中一凛,暗道:“原来他们没有看?见的人不是?我,是?王怜花!”随即转念,又想:“王怜花和我中的是?同一种?算计,料来他现在也和我一样,身上不能动弹,神智却极清醒,将他们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本事不小,或能想出脱身之法来!他可?千万要?想出脱身之法来!”
唐夫人不知?这几人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若是?活人,使的当然是?凡间的手段,若是?死人,使的自然是?害人的法术,因此她不说自己是?中了毒,而说自己是?中了算计。
只听一人道:“在这里说什么闲话??快将他俩搬出来。
唐夫人心中怦怦直跳,暗道:“他们干吗要?把我俩搬出去?是?要?带我俩去什么地方吗?真是?奇怪,恶鬼不是?看?到活人,就扑过来挖人心,掏人肺,将人生?吞活剥了吗?怎会有如此雅兴,先将我俩搬到别的地方,再开始享用?”
她正胡思乱想,忽觉腰上一冷,有两只手贴了上去,只是?这两只手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贴在她的腰上,便如两块寒冰贴了上来,与寻常人的体温大异。
唐夫人心中更加恐惧,寻思:“人哪有这样冷冰冰的手?他是?鬼!他果然是?鬼!”想到这里,身子?突然腾空,竟被那个双手冰冷的人抱了起来。
那人抱着她走出大殿,然后将她放在地上。
唐夫人双眼紧闭,一颗心紧张得几乎不会跳动,屏住呼吸,心想:“他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干吗要?把我从里面移出来?”
正恐惧难安之际,忽觉眼前一亮,似是?有人在她身边点着了一堆堆木柴。她只觉阵阵热浪扑面而来,火焰也和灯笼一样,色系碧绿,微有植物清香。
唐夫人寻思:“他们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他们生?前吃惯了熟肉,去世以后,也受不了茹毛饮血的生?活,所以每次吃人,都要?把人烤熟了再吃?”想到再过不久,自己就要?被这伙恶鬼放在火上烤了,她内心充满了极大的绝望,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望将出去。
只见院子?里到处烧起了一堆堆火焰,火焰高约五丈,确是?绿油油的,与灯笼一般颜色。火焰旁边躺着好多人,都是?唐夫人的同伴,唐夫人甚至在一堆火焰的旁边,看?到了一个肉球,是?本已?失踪的老头子?。
好些人在火焰之间走来走去,一色的雪白长衫,盖住鞋子?,脸上戴着模样各异的恶鬼面具,绿油油的火光照映下,人人面目狰狞,身形飘忽,宛然便是?一群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在这座庄严的寺庙里,举行生?啖人肉的盛会。
唐夫人眼光慢慢转去右手边,看?向躺在她身边的王怜花,只见王怜花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珠四?处乱转,似是?在打量这些恶鬼。
唐夫人自己想不出如何脱身,不禁将希望全都寄托在王怜花身上,心想:“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千万叫他想出脱身的法子?来!”
可?是?王怜花始终没动。
唐夫人一颗心渐渐冰冷,又见王怜花死到临头,仍在四?处乱看?,神态悠悠闲闲,当即迁怒于他,移开目光,望向天空,恨恨地想:“你能解柴玉关中的毒,却解不了自己中的毒,你这医术,可?真是?白学了!”
不过一会儿,忽听得极轻的脚步声掠过火焰,一个白衣鬼走了过来,身形纤细窈窕,似是?一个女子?。
唐夫人心中一凛,连忙闭上眼睛。
一片黑暗之中,唐夫人只觉那白衣鬼在她身边蹲下,然后将手伸进她的怀里。那白衣鬼的手十分冰冷,她将手伸入唐夫人怀中,便如将一块寒冰放入唐夫人怀中,唐夫人不禁打了个寒噤,苦于没法动弹,这个寒噤便如被人困在她的骨头缝里似的,滋味难受极了。
片刻间那白衣鬼收回了手,将唐夫人怀中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放进自己怀里,然后捏住唐夫人的下颏,打量一会儿,便起身走了。
唐夫人莫名其妙,心想:“这女鬼拿我的东西做什么?吃我之前,先吃我随身携带的东西吗?”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四?处张望,只见王怜花仍然躺在地上,眼珠仍然四?处乱转,但?唐夫人总觉得,他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
王怜花感到唐夫人在看?自己,却没有回看?过去,他手臂不动,手指藏在衣袖下面,曲指一弹,一只蚊子?登时直飞出去,落在一丛绿油油的火焰之中,转眼间便被绿火烧得灰飞烟灭。
王怜花一进这座枯茶寺,便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十分别扭,待他走进大殿,瞧见地上放着一些吃剩的饭菜,旁边放着四?五只烛台,心中越来越觉怪异,只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他跃上桌子?,上下打量佛像,思索为何有人将佛像转过身去,忽觉眼前渐渐变亮,向旁斜睨一眼,见唐夫人点着了一只烛台,这才?茅塞顿开,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觉得别扭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了。原来这座气派的寺庙里面,竟然没有照明的东西。
这座枯茶寺的门前和院子?,都没有挂哪怕一盏灯笼,大殿里的桌上、墙上、柜上,没有一只烛台,一盏油灯,只有地上放着几只烛台。王怜花先前在大殿中转了一圈,始终没有看?到烛台留下的痕迹,这几只烛台,显然不是?枯茶寺的烛台。
这样一座颇为气派的寺庙,有钱栽树种?花,却没钱置办灯烛,实在有违常理。若说寺中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诸如镇上百姓认为,在寺中点灯,就是?对神明不敬,那么百姓绝不会放任这些借宿的外?地人将烛台带进来亵渎神明,可?见寺中根本没有这样的讲究。
王怜花想通此节,再看?这座佛像,哪还不明白,为何有人将佛像转过身去?
这座佛像十分沉重,若要?将它转过身来,须得两只手一起用力?,才?能将佛像扳转。适才?唐夫人想要?扳转佛像,也是?先熄灭火把,放到一边,然后跃上桌子?,伸出双手,扳转佛像的。
倘若当时大殿里只有唐夫人一人,一旦她熄灭火把,大殿便即陷入一团漆黑,那她如何扳转佛像?摸黑做吗?难道不怕佛像上设有机关,一旦佛像被人扳转,机关就会触发,冷箭在黑暗中向她射来,她毫无抵挡之力?吗?
所以她一定会拿起这几只烛台,点着蜡烛,放在桌上。烛台小巧方便,便于携带,不会影响她去扳转佛像。那人将这座佛像转了过去,显然是?故作悬疑,引得别人点着放在地上的那几支蜡烛,可?见这几支蜡烛,一定大有蹊跷。
王怜花本就是?使毒的行家,初时听说这二百五六十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寺庙之中,第一反应便是?有人下毒,一路上都在提防有人下毒,这时既已?料到这几支蜡烛有问题,见唐夫人点着蜡烛,登时心中一凛,寻思:“既然对方想要?我们点着这几支蜡烛,那这几支蜡烛决不能点。”
他抬起左手,正待挥出一掌,向蜡烛劈去,突然间心念一动:“对方将这几支蜡烛留在这里,显然是?给我们准备的。这时已?是?半夜,正是?睡觉的时候,为何他能猜到,会有人半夜不睡觉,来这三座寺庙闲逛,发现寺里的人都消失了?还是?他并不认为,我们会过来,留下这几支蜡烛,只是?以防万一?”
王怜花心里雪亮,倘若对方早已?料到他们会过来,这说明对方早在他这些手下之中暗伏内奸。他这些手下,八|九成?是?日月神教?的教?众,余下的一两成?,是?逍遥侯的手下,当真鱼龙混杂,做什么的都有,有奸细混在里面,倒也不足为奇。
王怜花略一沉吟,便决定将计就计,假装中招,看?看?对方究竟是?何来历,当下屏息凝气,伸出手指,抵在佛像后面的木墙上。
木墙本来就算不上坚硬,王怜花的手指抵在墙上,倏忽之间,便已?无声无息地在墙上戳了几个小孔,他憋不住气的时候,就凑到小孔之上,用力?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不过须臾,唐夫人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王怜花不知?这几支蜡烛究竟给人做了什么手脚,见唐夫人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弹,连忙有样学样地摇晃几下,倒在桌上。他担心自己中毒,当即停闭呼吸,使出逍遥派的龟息功夫。这么一来,不论毒气如何厉害,他停止呼吸,不会将毒气吸入体内,自然不会中毒。
这“龟息功”虽然厉害,但?也有一处不好,就是?停闭呼吸之时,心跳跟着停止,耳目随之闭塞,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因此那些白衣鬼提着碧油油的灯笼走进大殿之时,王怜花双目紧闭,什么也没有察觉,直到一个白衣鬼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他身上受力?,立时从龟息之中惊醒,随即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望将出去。
王怜花见这些白衣鬼,人人都提着一盏灯笼,心念一转,便猜到放在这盏灯笼里的蜡烛,是?用解药做的蜡烛,不过这些用解药做的蜡烛,对已?经中毒的人来,没有丝毫用处,但?对尚未中毒的人来说,足以帮他们抵御毒性,所以这些白衣鬼,人人都提着一只灯笼,即使手上拿着东西,也不敢放开灯笼。
那白衣鬼将王怜花放在地上,自己走远了。
王怜花见到处烧起了一堆堆绿火,而那些白衣鬼的灯笼,在这一堆堆绿火烧起来以后,就都放在了一边,便知?自己先前所料不错,这一堆堆绿火,正是?先前那蜡烛里的毒药的克星。
那些白衣鬼在院子?里到处生?火,想是?因为他们适才?在院子?里放出毒药,来对付那六十多名在院子?里寻找线索的人,担心空气中的毒性还没有完全消散,于是?在院子?各个地方点着解药,好将空气中的毒性驱除干净。
王怜花躺在绿火旁边,观察这些白衣鬼,见他们默不作声地在绿火旁穿梭,时而蹲下身去,时而站起身来,至于蹲下以后,又做了什么事情,有绿油油的火焰挡着,王怜花也看?不清楚,心想:“绿火,白衣,鬼面具,他们在这里装神弄鬼,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实在想不明白,于是?继续假装中毒,以便观察这些白衣鬼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一个白衣女鬼走了过来,王怜花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一条细缝,向白衣女鬼侧目斜睨。只见那白衣女鬼蹲在唐夫人身边,将唐夫人怀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放进自己怀里,然后捏住唐夫人的下颏,凝目打量唐夫人的脸孔。
王怜花心中一惊,暗道:“她是?在观察唐夫人的模样!他们对我们下手,是?想要?易容成?我们的模样,然后用我们的身份,去做什么坏事?”
但?王怜花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件事委实匪夷所思,
倘若这些白衣鬼对他们下手,是?想要?冒充他们,那这些白衣鬼自然对他们有所了解,知?道他才?是?这一伙人的老大。
可?是?这些白衣鬼从始至终,都对他态度轻慢,不以为意,似乎半点也不觉得,他是?一个需要?他们重视的人,这说明什么?
第一,这些白衣鬼对他们毫不了解。
第二,这些白衣鬼都是?瞎子?,竟然对他和对别人是?一个态度。就算看?不出他是?这些人的老大,难道还看?不见他和这些人云泥有别的英俊脸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