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是假的,白古游要是被杀了,这仗也不用打了,就算苻明韶勾结阿莫丹绒,他也不想落得两面夹击,大楚被黑狄和阿莫丹绒瓜分,有天下,才有皇帝可做。除非苻明韶是吃了什么药,把脑子吃坏了。”宋虔之没把柳素光传的口谕当回事,抱着陆观睡着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陆观瞅着宋虔之确实已经睡死,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头,将手臂抽出,下地出帐篷,到中军帐外站着。
因为他不像要进去,帐外的两尊门神也不便拦他。
陆观站到东侧那位守门的将士旁边,也跟他一起站着守门。
中军帐里陆续出来了几名将军,人人都是心事重重,也没人腾出空来多看陆观一眼。
跟陆观站在一起的将军忍不住了。
“钦差大人,这晚上就该睡大觉,没事你到这儿来站着跟咱们一起受这份罪吹冷风,我们可担待不起。”
“就是。”另一人说,“大人还是快些回去歇息。”
“大将军受伤,我想进去看看。”陆观说这话时平视前方,既没有恳求的意思,也没有说笑的意思。
一人满头冷汗,忐忑不安地跟一起站岗的同袍对视一眼,干笑道:“钦差多虑了,本来那箭是射向大将军,但被王虎将军扑上去,挡下来这一箭,大将军只是在里头陪着疗伤。”
陆观闭上眼,不再说话。
又站了快半个时辰,帐中军医出来,还有一名士兵出来,往门口张望,朝陆观道:“钦差大人,大将军有请。”
陆观这才睁眼。
人进去了,守门的将军中一人往帐门缝隙里看了一眼,眼神示意另一人安心。
牛油蜡烛点了三枝,中军帐里烧着火盆,热得让人大汗淋漓。
榻上坐着白古游,他披头散发,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全身肌肉仿佛铁块嵌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之下,他的肩背手臂都有常人的三四倍之粗,健腰上一道接近两尺的刀伤斜着贯穿他的整个腰腹,到胸前戛然而止。
贴身护卫他的王虎将军在一旁桌上专心致志写给朝廷的军报。
陆观看到中间地上放着一盆水,水里有布巾,叫他进来的士兵走到盆边,被陆观止住。
白古游正在闭目养神,然而他身躯魁梧,只静静坐着就如同是一尊让人难以动弹的神佛。
陆观亲手拧干布巾,走过去为白古游擦拭古铜色皮肤上的汗水。
白古游微抬起头。
陆观便给他擦了脖子,一只手提起白古游身后的长发,为他擦净后颈窝里的汗泥。
直至第三遍擦完,白古游才睁开眼。
“有劳陆大人。”
陆观道:“不敢在白大将军面前充什么大人,下官有个问题。”
“请讲。”
陆观仔细听白古游的嗓音,他中气十足,一时半会应该是死不掉了,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白古游的脸色笼罩着一层青黑,大概是中毒,那军医为他刮骨疗伤,生受了这半夜的痛苦。
这时竟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地端坐着跟他周旋,饶是陆观这样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人,也不仅生出几分敬佩。
“还有多久才能将黑狄人赶出去?”
白古游定定看了一会陆观,答:“本将还不知道。”
“此话怎讲?”
“战场上形势一日数变,风平峡是一座天险,自古易守难攻,发生在风平峡时间最长的一次战役,足足打了三年。当时的反王甚至在风平峡的群山中种起了地,最后是有绝顶高手,扮作奸细混入反王军中,趁反王熟睡时割下他的头,这下群龙无首,才破了风平峡。如今黑狄是有备而来,这一招显然不会灵验了。硬攻我军处于下风,无论是火攻还是水攻,黑狄只要守住一条要道,就能以一支不过百人的精兵埋葬我军冲杀上去的千军万马。只有等。”白古游道,“天天小打小闹地和黑狄人短兵相接,保持我军战力,虚实之间,等黑狄军队被骚扰到疲乏以后,再发动总攻,只要能抢下云中古道,就能将黑狄人避退。”
“这是粮草充足的打法。”陆观说。
白古游感到意外,第一次正眼看陆观,他点头道:“是的,只要粮草跟得上,我就能以最小的伤亡退敌。其实耗不了多久,黑狄毕竟是孤军深入,战场在我大楚的疆土上,他们每到一处就屠城烧城,粮草比我军更紧张。”
“但是黑狄控制着白明渡口,他们可以运粮,也可以增兵。”
白古游欣然笑道:“确实,所以本将给朝廷上书,请派兵从南面将白明渡抢回来。穆定邦休整了这么久,也该为朝廷效力了。”
“那将军还在愁什么呢?”
白古游笑容褪去。
“本将何曾忧愁?”
陆观沉默地看着白古游。
眼前只是一个年轻人,白古游两鬓已生华发,只是每日戴着头盔,没有多少人见过他完全松懈下来的样子。即使现在脱盔卸甲,他依然随时可以取人性命。
蜡烛在桌上爆开噼里啪啦的细微声响。
王虎似乎全然不为所动,写完一页纸,拿过来请白古游过目。
白古游看过,示意他封起来送出去。
等到王虎出了中军帐,在场只剩下陆观和他,白古游眉宇间夹着一股疲倦,这疲倦不同于常人笼罩在脸上的愁容,而是深刻成两道纹路,焊在他两道浓粗的长眉之间。
“连年打仗,这一战,黑狄把能抢的都抢了,能烧的都烧了,打完以后是个什么光景,就不好说了。镇北军每年的军饷都被朝廷压到最低,将士们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眼看又要筹备冬夏两季的衣服,穿不暖,吃不饱。朝中大臣本将没有几个认识的,除了和秦禹宁能说上几句,原先周太傅在时,倒是给了本将颇多教诲。本将年少时,有仗可打就有一身的热血,拼洒不尽。周太傅告诫本将不可穷兵黩武,带本将去田间地头,看吃不上饭卖儿卖女的穷苦百姓。后来在军中,几度军粮受阻跟不上来,饿死的人本将见得多了。”白古游吁出一口气,“没有一种死法比饿死更凶残,饥饿之下,人与畜牲都是一般。”
陆观没有想到,白古游竟会说这么多,他本来确实只想知道白古游打风平峡要多久,如果白古游能尽快拿下风平峡,那是最好,他可以暗示白古游尽快回北关镇守。如果苻明韶真的勾结阿莫丹绒,那么北线很快会有战事。
但陆观始终存着一线侥幸,希望苻明韶跟李明昌没有关系,所以话不可说明,甚至不能对宋虔之说。
“人一旦没吃的,就会变成野兽,弱肉强食,抢别人的,吃别人的,甚至吃人。”白古游道,“这一年对大楚太难了,百姓日子不好过,这场仗打不下来,我白古游没有面目去见先帝。”
“先帝?”
“先帝对本将有知遇之恩,曾经以二百五十两银子资本将去兵部周旋谋职,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今日受了点伤,消息不能走漏,请陆大人也守口如瓶。宋贤侄如果问起,你告诉他也无妨,何况你也看到了,本将并无大碍。”白古游笑了起来,“本将这儿要歇了,还没问陆大人所为何来?”
陆观本想提醒白古游多加小心,提防暗箭,毕竟那个柳素光现在被带到了军营,她的人也都绑过来了。这时对着满身疲惫的白古游,陆观却说不出来了。
“无事,下官只是想问问风平峡的仗什么时候能结束。”
“本将现在确实说不定,不过春耕之前,若能退敌,就是最好。”白古游已经躺下。
陆观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弯腰替白古游把被子盖好,陆观走出中军帐。
外面两人还在忠心耿耿地守卫大将军。
陆观看了一眼正在黑夜深处,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群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淡去。
是啊,春耕,整个大楚都在盼望这一场新的耕耘,熬过去,才会有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