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陆才知带兵,与弧令汇合剿杀翁须弥。”
程息皱了皱眉头:“为何不是祁连之?皇上不是最宠幸他吗?”
苏颐城有一瞬沉默,淡淡道:“他去了南边。”
“他去南边干什么?”
“替皇上体察民情去了。”
程息嗤笑:“真是闲得慌。”
苏颐城静静地望着茶盏中的水,冷不丁说道:“程息,提防祁连之。”
“你也觉得这家伙不舒服吧?”程息搓了搓手,“一开始他把我们从那群黑衣人手中救下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人英雄出少年,可后来他把张由斩杀马下,也不顾张霖死活,着实让我心寒。”
苏颐城转着茶杯,也不附和,再叮嘱:“记住我说的话便好。”
程息不以为意:“我远在天边,他可管不着我。”
苏颐城抬眸看了看她,问道:“弧令给你来信了吗?”
程息沉默,摇了摇头,显然不意提及此事。
苏颐城却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今翁须弥入主王帐,权衡各方势力自顾不暇,正是弧令反击的好时候,等陆才知与其里应外合,不愁杀不了翁须弥。到时候他勤王有功,必定重赏。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若聪明点,在那个时候必定会功成身退,到时你们远走高飞,也没什么问题,指不定……还能传为一段佳话。”
程息听罢,只是将脸转向一边,这些东西她又何尝不知,只是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如同登天一般。
“借你吉言吧。”她敷衍。
“还有,如今大臣们纷纷谏言,让皇上早立太子,免除他人叵测之心。”
程息捻着杯子笑:“这些人胆子是真的大啊……明知皇上最烦别人提立储之事,还非得每天在他耳边念叨。”
十年前的那些事,明者明了却不能多言,不知者却一直以为是当时还是淮王的皇帝一手策划。
当年先帝未立太子,以致夺嫡,闹得云都血雨腥风,波及边疆。
为首上书的是两朝宰相郑敏之,不论是辈分还是君臣之谊,皇帝都得给他面子。是以,这些奏折一封封送上来,皇帝也只好一封封地看好批注再退回去。
程息:“皇上什么态度?”
苏颐城:“打太极,找理由,一会儿说孩子们年纪都太小,一会儿说没有一个成器的,总之就是拖着。”
“先帝子嗣单薄,一个手掌就算的过来,安谣又在三年前死于难产,如今就只剩下皇上和大阏氏了,所幸当今圣上有五子,宫中的秦美人与乐夫人都怀着身孕,也不至于皇室凋敝,江山萧条。”
“再过两年,茂行也要十八了。”
程息听见这个数字,笑了笑,眼神幽远:“我初到云都,也是十八岁。”
“如今都二十九了,还没嫁人。”苏颐城冷淡地调侃,也不看她飞过来的眼刀,只顾着自己喝茶。
庭前枫叶正红,落了一地余晖,屋内茶水咕咕冒泡,热气氤氲。
若是以前,程息定要同他争辩一番,或许是年纪长了的缘故,她心中竟无一丝一毫的怒气,只觉感慨,笑了出来:“是啊,我都要三十了。”
苏颐城望着她,端着茶盏,语气平静如常:“可你这三十年,也不曾虚度。”
是啊,隐姓埋名,悬壶济世,戎马倥偬,她什么都经历了一遍,如今归于平静,吃茶聊天,也不是不好。
“苏颐城我问你,”程息突然开口,眼神定定地敲着他,“这么多年了,你都自愿留在丰城,不回云都,真的把一切都放下了吗?”
苏颐城望着袅袅而起的水汽,不说话。
“师父与白荣前辈,早已逍遥江湖,做了神仙眷侣,那你呢?你想做什么?”程息问道,“一辈子待在丰城吗?我走了以后,会有新的太守接替我的位子,那到时候你呢?说句自负的话,我当你是知己,想着你既留在丰城,定然也当我是知己的。”
程息:“你,我,吴恩,储露,还有陆才知、齐顾,我们那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我相信你是心甘情愿留在丰城的。那你……当真能放下心中的怨恨,放弃复仇吗?”
苏颐城半晌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眸,好似亘古洪荒在此停止。他突然抬头,看着眼前的人,笑了笑,淡淡道:“程息,你知道白家是一个怎样的士族吗?”
“白家第一代家主白术寄养于窦家,受的是皇家雨露,封的是将相侯爵,后来虽被窦瑾瑜追杀至边疆,最后也是一个不落地,由昭文帝亲自迎到广淑。”
“当年白家算上家丁,一共三十二口人。窦瑾瑜派了三百多人前后奔驰追杀,一个都没死。”
“在昭国的三百多年里,白家出了三位宰相,三位太傅,两位大将军,甚至还有一个女博士①。”
“我爷爷白鸿,潜心研学,桃李满天下;伯父白蒙镇守国门,战死沙场;姑母白荣,十七岁上表请奏,细数晚昭弊端并例举十条奸佞罪状,字字铿锵,骂得在场之人面红耳赤;我父亲白苏,更是两朝帝师,才学博通,旷古未有。”
因为很多很多原因,程息并不高看白家,在她心里这顶多就是个没落的贵族。可如今这么一听,才觉得苏颐城所讲的,不仅仅是一个贵族的没落,更是一个贯通三朝,历经沧桑,却依然熠熠生辉的士族的轰然倒塌。
程息记起自己曾经编排苏颐城装腔作势云都第一,如今才发现,他那不是拿捏,而是深入骨髓的家族气韵,只是美玉入土,大家以为它就该变作石头。
自己真是错得有些离谱。
“我的尊长我的先祖,为昭国耗尽血肉。可到了我,却是身上血债累累,利用女子去取悦他人,利用每个人去搅弄风云,去算计阴谋。‘子孙万代,千古流芳’,可我所做的一切,桩桩件件都是遗臭万年。”
“可你若只是用苏颐城的身份而活,他日史书工笔,你是姜国的功臣。王泱已死,你的才能,你的谋划,世上已无人能比,你不愿给自己一个机会吗?”程息望进他的眼睛里。
苏颐城看着她,她眼里的渴望与坚定,让他有些失神。
“白家祖籍襄国,也成了昭国的功臣,那你又何尝不能成为姜国的人呢?你们为的……都是黎明百姓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
苏颐城有点愣神,良久他才找回神思,突然一笑,瞧着程息的眼睛,淡淡道:“好。”
程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说服苏颐城,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口才。可很多事情,发生得本就莫名其妙,她还没反应过来,又问:“你……你答应了?”
苏颐城看着她,淡然地点点头:“对,白安……这个名字,着实生疏啊。”
程息听见这话也笑:“有时我想起林兮霏这个名字,也觉得生疏。”
“那林忽呢?”
程息一激灵,略微惶恐地看向苏颐城:“你……”
“你能瞒得了我一时,能瞒得了我一世?”苏颐城斜眼瞧她,“你是怕我对付你们俩吧?”
程息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我曾经真的很怕你,觉得你像个妖怪。”
苏颐城吹了吹新茶的热气:“别怕我。我又不害你。”
程息舒心地笑:“最好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①:博士,古为官名。秦汉时是掌管书籍文典、通晓史事的官职,后成为学术上专通一经或精通一艺、从事教授生徒的官职。如明代初期,朱允炆曾封方孝孺为“文学博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