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一间光线昏暗的潮湿土屋里?,几簇鬼火似的灵火燃烧着,照亮这空荡屋子?。
“我谢谢你,走了这么久还留着我的屋子?,还这么干净。”一个青年两手梳着头发,嘴里咬着发带,操着一把?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含糊地和沉默的嚣厉说话。
嚣厉随意地应了?声,眼睛看着在榻上打坐的血衣人。光线昏暗,隐约能从些许布料看清他原先?穿着一身白衣,只是此时他身上从脖颈到小腿一共有十九个出血的位置,夜半乍一看,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新鲜出炉的艳鬼。
“周隐是遇上了?邪宗。”观涛梳拢了头发,发带绑得歪歪扭扭,绑完又是个瘸腿发型,也就是有张不错的脸才撑得住。
“他估计是被诓进了?刀阵,身上挨了十九刀,要被戳成刺猬了,没死当真是根基扎得稳,血条才这么厚。那群人不知是不是知晓他再过几天就过十九岁生辰,提前搞了?这么十九刀大礼……”
生辰二字让嚣厉有些恍惚。
周隐生辰在五月十日竹醉日,是周倚玉的忌日。
竹涛翻浪,他流荡人世三百年,如果地狱有门,九死他也想下去一闯,去抢阎王爷的生死簿看看周倚玉去了哪儿。
直到十九年前,他才感应到了属于周倚玉的薄弱气息,结束混沌。
观涛继续说着:“你也知道,邪宗那批崽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想抓他。好在我一直追踪着周隐的足迹,不然他就是没被暗算死,也免不了?重伤而死。”
嚣厉回了?些神,他眯着眼,负手在七步外看打坐的周隐:“他的伤,不是直接承受。衣服没有损伤,这么多的伤口,不应该。”
观涛先?前都没注意到,听此上前去仔细观察。周隐紧闭双眼打坐,两腮都有凝固的血迹,都是仰躺时呕出所致的,但脸上也没有伤口。此时他封闭了五识,周身散着极其强劲的防御结界,正在自行治愈。若是修为低于他的,一无?所知地伸手去碰他必定要吃苦头。来时观涛也没近他的身,用法器拖着的。
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和十根手指暴露在外——束袖到了他手背,穿得相当、相当严实。
怎么说呢,这脸色惨白身上鲜血淋漓的小仙君戳得像一根直挺挺的男德代表桩子。
“还真是。”观涛惊奇,“那这么多严重的伤,是怎么穿过这家伙的保护结界和法衣的?邪宗又开?发出什么有创意的邪术了?”
“不是邪术。”嚣厉看出异样,“是相思引。以邪宗的水平恐怕伤不到他,定然是去伤他在意的某个人。”
相思引,这种咒术唯有血脉相通的亲系或者道侣才能施展,受保护者要是受伤,伤害会转移到施术者身上。另外,施术者能凭着相思引感应到对方在任何地方,是一种最避无可避的追踪术。
以嚣厉所知,周隐在这世上已是一只孤寡,有血缘亲系的人基本都死绝了?。他如果对另一个人种相思引,那只可能是行过道侣同生契的道侣了。
“原来如此。”观涛没想那么多,转头看嚣厉,“话说你这反应好像有些平淡,心心念念的小仙君现在就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你面前,你不感到激动、狂喜、愤怒、暴跳如雷、痛不欲生、要死要活?”
“你戏太多了?。”嚣厉艰难地侧过身,“周隐不是病秧子,让他自己修复,你先?去休息吧,我在这看着。”
“你不太对劲啊。”观涛打量他,“看着也不像破了心魔的样子,怎么……”
话音刚落,周隐就呕了?一口血,周身灵流乱了,那张与晗色相似的脸惨白得吓人。
嚣厉和观涛的脸色都变了,不约而同?上前去给他护法。
观涛急得激情开?腔:“老子?辛辛苦苦跟踪了多少年的天鼎山路线图!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嚣厉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只是内心不由自主地想着,怎么能让顶着晗色的脸的人死在他面前,半夜会做噩梦的。
“说到路线图,最近我在外查到了七大宗内部流传的情报,非常需要注意。”观涛边护法边谈正经事?,“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得到了一份路线图,据说正是前往天鼎山的地图,七大宗派各自拿到了地图的一部分,现在正在狗咬狗地争夺。”
“假的。”嚣厉冷着脸,“除非又出现了?守山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群蠢货不。”观涛唏嘘,“他们在外头打得不可开交也就算了?,居然还传出了一个传言,说周倚玉转世是前往天鼎山的最后钥匙,抓到他一切问题迎刃可解。此前你老舅造谣说你身边那小替身也是转世,我看鸣浮山外也围着些居心叵测的傻逼,要不是怕你,估计早合纵来抢人了?。”
嚣厉脸如锅底,缓慢地磨着牙。
俩大妖怪一起出力给周隐调息,但倒霉透顶的小仙君还是闭着眼吐了?两口血,也不知里头究竟受了?多重的伤,单这出血量就够呛。
嚣厉和观涛停止谈话,立即全神贯注地护法,周隐脸色才逐渐变好。
他俩正松口气,突然看到周隐那严严实实的衣襟突然鼓起一小块,继而越来越大,最后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从他怀里?钻出来,懵了大逼地“吱”起来。
两个大妖怪都目瞪口呆,观涛看着那小东西跳到周隐肩膀上着急地搓着两只前爪的样子,也懵了大逼:“哪来的松鼠?”
那小松鼠拿爪子去摸索周隐的脉搏,嚣厉眯起眼,屈指运起一束灵力弹去,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周隐防御的结界,缠住那松鼠尾巴拽了过来。
他本能地感觉这叽叽吱吱的松鼠有极大的危险,便毫不犹豫地抓到手里?来察看,不对劲就直接了?结。
然而还没抓热乎,那紧闭着眼的半死不活的周隐周仙君睁开?了?眼,右手掌心凭空出现一把?凛冽的长刀。
他乱了周遭自愈的结界,鲜血淋漓地握着长刀风驰电掣地刺到嚣厉面前,唇一动,血便从唇角淌落。
嚣厉侧脸被这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长刀划破,他辨认周隐的唇形,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他说——“还给我。”
*
半夜后,天还未亮,匆匆忙忙披着外衣的山阳也赶到了,他一脚踹开了?观涛屋里?的门,炸着头发跳进来大呼小叫:“神马玩意?周隐来了?!”
瘫在一边的观涛抬手挥挥:“不错,老子?不辱使命,终于把你兄弟的劫数抓回来了,怎么样,请我喝酒吧。”
“你回来就回来,添你姥姥的乱!”山阳都要裂开?了?,“嚣厉呢?黑蛟,黑蛟!”
“大清早,能不能消停会。”嚣厉满脸疲惫从里?屋走出来,左脸上的口子还在淌着血,莫名沾上几分病怏怏的俊美气来。
“你这脸怎么搞的?”山阳凝了?八字眉,“老大一条蛟了?,怎么还破相了?这下好了,要当个砸手里?的赔钱货了?。”
“你能不能少咒老子?。”嚣厉有气?无?力地到观涛身边坐下,抬手小心碰碰脸,“不祸刀划出来的,暂时愈合不了?。”
“不祸刀……我记得那玩意你已经还给守山人转世了?。”山阳赶紧小碎步跑到里屋处,探头一看,只见里?头有个少年模样的血衣人打坐,膝盖上放着一把?凶厉长刀,肩膀上蹲着一只耷拉的小松鼠。
他回头看嚣厉:“那真是周隐?”
嚣厉蔫蔫地点头。
山阳有些嘴瓢:“那、那晗色怎么办?你要怎么处理?”
“什么怎么处理?”观涛垂死病中八卦起,“晗色是谁?这名字挺好。”
“是我媳妇。”嚣厉闭眼小憩,“那才是我劫数。”
观涛一脸呆滞,再一次懵逼地左看看右看看。
这时石屋的门又被踹开了?,临寒揣着袖子?礼貌地迈进来:“嗨,早上好。”
观涛转移注意力:“早上好啊老毒物,许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斯文败类。”
临寒笑?了?笑?,瞬移到了嚣厉面前蹲下:“嚣哥,听说你原本的劫数,周小仙君到了?”
嚣厉侧着半边血淋淋的脸抬眼:“怎么?”
“没什么,只是阿朝姑娘最近情况越来越不好,推此及彼,我估摸着你也不太好。”临寒语调温和,“总之一句话,沉沦花有风险,你那儿有解药,不如尽早快刀斩乱麻,以免节外生枝。正巧周小仙君也到了,正主既到自然也不需要替代品,你差不多也可以不用逆心了?——”
山阳在一旁越听越炸,忍不住拽过临寒衣领怒喝:“你什么意思?一个一个来,阿朝怎么个不好?沉沦花有风险,什么风险?当初你说没问题我才帮嚣厉种下,现在怎么就有风险了?!还有晗色,什么快刀斩乱麻?!”
临寒被抓也不变色,依然彬彬有礼地回答:“千言万语只一句话,不正是嚣哥让我制情毒的么?亲疏有近,比起旁人,你不也盼望着自己的兄弟能躲过雷劫吗?既希望寄于周小仙君渺茫,那便想到小草妖身上,如此合情合理,如今又何必大动肝火呢?”
观涛张大嘴巴,懵了一连串。
山阳指尖直抖,张口想辩驳,嚣厉打断了他们的争吵:“够了?。”
他脸上的血似乎淌得越发多了?,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里?屋内的小松鼠听到了一切,紧张得小爪爪都在抖。它扒住周隐的耳朵传声给他:“子?藏!快松开一条缝,我得出去让那小替身快跑,不然等他一死,你落在嚣厉手里?那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周隐眉心微蹙,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满是血丝地看它,细微地摇了?摇头。
“快快快,别犹豫了?。”小松鼠急得眼泪汪汪,“遇上这黑蛟你俩都没好果子?吃,任务一完成我就回来,信我一下周子藏!”
周隐沉沉地盯了它半晌,咬牙松开了?一点结界,那松鼠遂化作一道白光,咻的消失不见了?。
它一走,周隐便又稳不住灵脉,身上的十九刀口子又裂开?。疼得脑袋嗡嗡作响时,他听见了?里?屋外那黑蛟的声音:
“我不解了。沉沦花也好,雷劫也罢,我不管了。天鼎山我不管了,周倚玉……我也不管了。”
嚣厉脑海中无?时不刻在回荡起花朝日那夜,小草妖贴在他耳边说的三个愿望。
那是最世俗不过的三句醉酒所求,却和他的酒一样,后劲越来越重,烈到挥之不去,牢牢锥在他心魂里?。
“我这一世活得够有意思,也够没意思了?。要死就死,天道还要夺走我什么,我不在意了。”
这一生他遇到了无?数对他有无?数所求的人,唯有揣在心怀里?的一株草,仅有这三愿。
“我只要晗色。”
*
晗色这夜入睡做梦,和往常一样,都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境景色,但突如其来的,他忽然梦到了一个可怕的场面。
他看到自己死了,死得相当痛苦,人直接给裂成了?三瓣。
与此同?时,脑海里有个陌生的声音在焦急地给他叨叨念旁白:“小草妖,快跑,再不跑你就要死啦……”
“你所在的世界不是你以为的世界,它只是一本书,没什么逻辑,甚至还到处是漏洞,你只是这本书里?出场不到十章的炮灰小替身,使命就是破除黑蛟嚣厉的心魔,他现在多爱你来日捅你就捅得多深,快跑……”
“他对你的好都是假的,他的劫数命中注定是周隐,你只是为他们的宿命添砖加瓦的可怜路人甲,可是在主角之外的空白纸面上,路人甲也有自己完整的一生不是吗?所以快跑啊小草妖,离开这个危险得不得了?的笼子,外头天地多宽广啊……”
那声音絮絮叨叨念得晗色噩梦连连,总梦见自己死得惨烈。
不知死了?多少次,晗色骤然惊醒,全身都是冷汗,枕边空空如也,竹屋里?天光已大亮。夏日如炬,身却如坠冰窖。
晗色爬起来擦汗,敲敲脑壳嘀咕:“做的什么怪梦,真见了?鬼了。嚣厉,嚣厉?”
他湿漉漉地爬起来四处张望,忽而看到枕边有嚣厉的发带,系成了?个蝴蝶结,他取来一解,解开了?一道传声阵。
“晗色,我有事?处理,醒来看不到我别慌张。待处理完了?,我们一起折花。”
嚣厉声音带着些温柔的低哑,晗色只需听他说上几句话,心里?便热乎乎地安定下来。
传声阵消失,发带垂到了掌心,他顺势把它往手腕上缠了?一圈,厮磨两下,忧惧很快散去。
梦里说什么来着?都是谬言。
他爬起来下床去,换了身清爽衣服,戳了两下那盆长得茁壮的盆栽,拍拍脸划拉了?一套稀稀拉拉的太极,驱散走了?梦里的寒冷,才拂过衣摆出门去。
嚣厉有事?处理也好,他正巧背着他在干些事?情。一想到这晗色便扬起笑?来,将清晨那不详的噩梦甩在了脑后。
他钻进竹林里?采集竹露。和嚣厉和好已有八十来天,期间厮混双修不计数,搞得他修为突飞猛进。
草叶向四面八方席卷,叶尖尖攀上了?竹林中的每一棵树,卷走了?每一滴晶莹的露水。最后整个竹林的清露全被采去,汇聚成了?一个大水球,圆滚滚地在半空中成形。
晗色抬头看晶莹剔透的大水球,心中蔓延开了?无?边无际的暖意。
两月前,他突发奇想,想收露水酿酒。盖因大家都喜欢喝他酿的酒,他的酒入口绵软清甜,越品越醇厚,喝过的妖怪都叫好。只是这玩意速成不来,也没法量产,他便只能攒。
攒够了?……当合契大礼时的招待喜酒最好了。
处理完竹露,肖想完一番自己期望的未来,晗色便起身兴冲冲地跑去方洛家里,去找心灵手巧的阿朝嫂嫂学刺绣。
方洛白天惯例会出去巡一圈鸣浮山,这时阿朝便独自一人在家里?做些喜欢做的事?,林林总总,最多的是刺绣和读书。晗色一来觉得她独坐时寂寞,二来非常好奇那头一直跟着她的山神白鹿,便以找嫂嫂学习的借口常去那儿玩。
嚣厉起初很不乐意,捏他鼻子板着脸道:“嫂嫂长嫂嫂短,你知不知道避嫌的?”
晗色愣住:“他们两口子都欢迎我上门串热闹去,倒是你,我看她如姐如师,她待我如弟如友,你想哪去了??”
嚣厉语塞半刻,耳朵都红了?,强词夺理:“好啊,你都芳龄三百了,认一个凡间十八岁的人做姐?害不害臊的?”
“我才化作人形一载有余,论红尘翻滚还不如阿朝嫂嫂。”晗色竖起食指晃晃,从善如流,又凑近他屈起膝一顶一蹭,不怀好意地看他,“倒是尊上,你芳龄九百开头,怎么好意思老蛟吃嫩草的?”
嚣厉狼狈地后退,别扭地把腰带整了又整,扔下一句“随你随你”便不管他了?。
晗色边想别扭的大黑蛟边走路,走到方洛家门,便看到阿朝含着笑?坐在庭院中的藤椅上,日光下飞针如絮。那头旁人看不见的山神白鹿安静地趴在她身边晒太阳,见他来见怪不怪。
“阿朝嫂嫂,夏日大安!”
阿朝抬起头来,开?心地朝他挥手:“晗色,五月初三大安,来,一起绣么?”
晗色搓搓手跑上前去搬小板凳,掏出怀里?的乾坤袋,取出了折得整齐的两身大红衣裳,大的那一身绣上枸杞草的纹路,小的那一身绣上一尾黑蛟。
他偷偷摸摸地做这未来合契需要的吉服,做得不亦乐乎。起初绣针一上手就戳手指头,扎遍了?、刺烂了?也就熟练了?。
“嚣厉的这一身我快要绣好了?!”晗色展开?给阿朝看,她捻断丝线低头仔细观察,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好看。”
晗色洋洋自得,伸长脖子?看阿朝怀里?的衣裳:“嫂嫂给方洛绣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