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桥一动不动的?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
半晌,他?慢慢地抬起?了手臂,手指一本本的?拂过摆放在桌面上的?书?册,偶尔从中抽/出一两本翻看一下?。恍若回到了许多年前,他?来到了幼时的?青书?的?书?房里,一丝不苟地检查着他?的?功课,顺便搜查一下?房间内有没有私藏一些从山下?捎上来的?小说话本,以免分了神耽误功课。
然而这?终归是他?的?错觉。
听无忌说得再多,都不如他?亲眼看一看来得印象深刻。
颜真卿、柳公权、米芾、山谷/道人……
宋远桥在外颇爱文人打?扮,这?不是什么装腔作势,而是他?在文学领域的?确造诣非凡。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他?那一身?洵洵儒雅的?气质,绝非刻意营造而来的?。他?一眼就认出了乔衡所用的?诸多笔迹,模仿的?皆是古往今来的?书?法大家?,且形神兼备,风骨天成?,已然超脱于?普通的?描摹,真正的?领悟到了这?些名家?书?法的?精髓之处。
若是换做以往,他?定?会为亲子具有如此高的?悟性,又敏而好学而高兴。
但此时,真要他?说点什么的?话,他?也只能强撑着笑?容说上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没有轻易自?暴自?弃,学无止境,做得不错。”
然而宋远桥很清楚,什么“学无止境”、“不喜不悲”都是一堆废话!
执剑而立,银鞍白马,飒沓如流星,这?才是江湖中的?年轻人该有的?面目。而青书?现在已是内力全失,再也无法习武,除了弃剑执笔还能做些什么呢?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句“不得已”足以让所有的?喜悦都化为苦涩与辛酸。
江湖中人要是知道了这?一点,又会留下?怎样的?评价呢?想他?三弟俞岱岩因受歹人暗算瘫痪在床的?那么些年,不知受了多少风言风语。
“什么武当?七侠,如今只剩六侠了!”
“俞三侠?一个练武功都不能用的?人,如何能在江湖中占一个‘侠’字,不过一普通人尔。”
“一介废人,徒占了武当?派的?偌大名声与辈分,还要我?等对他?施礼相拜,这?让我?等如何甘心。”
三弟满腹经纶、侠肝义胆,他?虽瘫痪在床,但一身?学识谋略、武功见识犹在,不知胜了旁人多少倍,出事之前他?更是循规蹈矩、恪守门规、行端坐正,然而纵是这?样,三弟他?仍然免不了闲杂人等的?编排与恶意诽谤。
更何况是已然行差踏错的?青书?,旁人不会因他?弃武从文而赞赏他?,他?们只会对他?报以讥笑?、不屑、嘲讽,而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甚至无法如当?初惩治那些侮辱三弟的?恶人时一般,让他?人不要再说出这?些轻蔑之词。
昔日犯下?的?一桩桩一件件错事依旧历历在目,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青书?他?又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他?再一次四?顾这?间简单至极的?居室,这?一次不是刚进门时那种?随意的?打?眼一扫,而是认认真真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视线一点点的?流淌过每一处角落。
它显然被屋主人打?理的?很好,干净整洁,然而屋子里的?摆设本就少得可怜,在这?种?过于?齐整洁净的?氛围中,凸显得房间就像是久未有人居住般毫无人气,唯一的?生机居然属于?他?一进门时看到的?那盆朴素的?小花,静悄悄地在角落里开?放着。
这?间房间的?窗户朝阳,暖融融的?阳光投射/到房间内,竟被这?种?缺少人气的?氛围衬得毫无暖意,唯余一片冰凉。
什么样的?人,会居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宋远桥突然觉得自?己刚刚拿起?的?这?本书?册重若千斤,每翻开?一页纸都要耗费他?全身?的?力气。最后,他?有如再也无法承受这?种?寂静无声的?沉重般,把这?本由乔衡亲手誊写的?书?籍重新放回了原处,整齐地摆好。
手臂不经意间碰到身?侧的?书?架,书?架微微晃荡了一下?,摆放在最高层的?一个卷筒状物件随之从格栅里滚落了出来。它在地面上滚动着,上面系着的?缎带在滚动间自?行敞开?,直到画轴碰到了宋远桥的?鞋尖,这?才停止了滚动。
他?低下?头,映入眼里的?是一幅半敞开?的?画卷。
宋远桥觉得有些眼熟,就俯身?拾起?了画卷。画中所绘的?是一座叠翠青山,一派林深古幽之色,峰顶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亭楼阁宇掩映其中,不是别处,正是他?生活了半辈子的?武当?山。
他?看向署名,眼底流露出一抹带着悲意的?感怀。
昔年,派中有小辈弟子向自?己讨要这?幅画,说是要赠给教外友人,也不知这?幅画怎么兜兜转转的?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连一幅画……
它都知道要落叶归根。
……<)
“不要在路上贪玩,早点回家?。”下?课前乔衡与平时一样叮嘱了这?么一句。
他?立在原地,目送着一个接一个的?学生离开?了学堂,最后,整个学堂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周身?的?少许温和,似是也随着众多学子的?离去而渐渐离散。
他?站在几排课桌中间望向窗外,外面正值晌午,阳光烈烈,灼耀得让乔衡不禁微微移开?了视线。
他?冰凉的?手指搭上了腰间,那里围着暗青色的?腰带,除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其实时刻藏着柄剑,一柄如秋水般的?软剑。
不是那种?平时为鞭,注入内力就可化鞭为剑的?软剑——这?种?绝世利器可遇而不可求,况且它再好,对于?身?无内力的?他?来说照样形如废铁。他?藏在身?上的?就是武林中最常见的?那种?,极富韧性,能够强行弯曲成?腰带的?普通软剑。
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最爱用这?种?软剑,往往手中还要配上一把折扇,遇敌时出其不意的?从腰间抽/出软剑将其制服,潇洒非凡。然而这?只是想象中的?情节,实际应用起?来,这?种?软剑由于?缺乏硬度,一剑刺出时,剑身?晃动幅度略大,失去精准,更易被人招架。虽然可以向剑身?上灌注内力,强行提升其硬度,然而由于?它本身?材质的?问题,往往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断成?两截。
因此,除非是那种?真心喜爱软剑,剑术基础极为扎实,又对内力控制异常精细的?剑客,但凡有点见识的?江湖中人都不会选用这?种?软剑。
然而乔衡偏偏选中了它。
因为它不引人瞩目,可以让他?更好的?伪装成?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读书?人,不至于?引起?平民百姓的?警惕。更重要的?是,它很轻。轻得让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乔衡可以随时随地的?携带着它,而不会成?他?的?负担。
它是如此的?纤薄,薄得仿佛向它轻轻呵一口气,都会引得它轻颤不休。
然而就是这?样一柄剑,却成?为了乔衡心中仅剩的?那点安全感的?藏身?之处。
他?一步步走出学堂,脚步略缓,他?避开?了树影,直接沐浴在阳光下?。他?的?步履极稳,随着行走长袖衣摆轻扬,然而他?掩在袖中的?手指却在微颤。
周芷若当?初一掌拍在宋青书?身?上,残留下?来的?独属于?九阴真经的?阴寒之气,顺着残破的?经脉缓缓游走,每隔上十?天半月,体内积累的?严寒之气就会再也压制不住,奋力的?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没有任何痛楚,只是冷。
极致的?阴冷。
……
哒哒的?马蹄声在乡间小道上响起?,掀起?一阵尘土。
那一行人都是士兵打?扮,当?先一人勒住马,他?身?着明亮的?盔甲,当?是这?行骑兵中的?主事之人。他?看着四?周的?农田,大笑?了一声,然后说:“我?就说这?里有人家?住,那次我?经过这?里时,都看到生活烧饭的?炊烟了。看这?些刚耕好的?农田,定?有村落在此!”
“千户见微知著,神机妙算!小人自?愧弗如!”随行中的?一人拱了拱手,献媚地说道。
被称作千户的?那人收下?了这?句恭维。他?见说话之人在马上坐不稳,还有些气喘,不由得蔑视了他?一眼,然后道:“你们南人要是把嘴皮子上的?功夫用在别处,也不至于?总是这?样一副身?无二两肉的?模样。”
先前说话的?那人连连称是:“千户高见!小人从今日起?就开?始练武!”
千户哈哈大笑?,没再理会这?人,一扬鞭子,骑马疾驰而去。
村外的?农田里,几个刘家?村的?农家?汉子正坐在田边歇脚。有妇人提着担子过来为他?们送饭,几人说说笑?笑?,聊聊家?常里短,好不轻松。
一个正埋头吃饭的?汉子突然抬头一望,随之脸色剧变。
“有鞑子!”
他?这?一声呼喊,惊得在场几人都朝那个方向看去,来给他?们送饭的?那名年轻妇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快跑!快向村里报信!”
几人撂下?饭碗、农具,头也不回的?向村里跑去。
嗖的?几道破空声响起?,一支利箭射在了跑得最快的?那人背后。紧接着又是一箭,射/到了另一个农夫的?腿上,他?闷哼一声,抱着腿倒在了地上。
人如何能跑得过马。
千户骑着马领着随从将这?行人围了起?来,笑?着说:“跑什么!”
他?身?后的?随从附和着笑?了起?来,像是在讥笑?着这?群人的?不自?量力。
“几位军爷饶命!我?给几位军爷磕头了!”一个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接连不断地磕起?了头。
一个汉子吓得瑟瑟发抖,一股腥臊味隐隐传来。
千户抽了抽鼻子,然后看向这?人的?裆下?,随之脸色大怒,“什么玩意儿!”他?扬起?刀对着这?人的?脑袋一刀砍下?。那颗带着惊恐之色的?脑袋立即滚落在地,粘上了满脸泥土。
随行的?人见千户动起?了手,便也跟着将剩下?的?几人就地解决了。
千户看向那个吓的?呜咽哭泣的?妇人,笑?着对身?后的?一人:“赏给你了。”
妇人哭得更厉害了,然而就在这?时,她猛地朝路边一棵树上撞去,只听咔嚓一声,她的?脖颈扭曲成?一个常人无法达到的?弧度,鲜血从相撞处渗出,砰的?一声倒下?了身?子。
千户怔住了,陡然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他?拿着鞭子指向她:“把她给我?用绳子捆住,一路拖行到村子里!”
随行的?元兵大气不敢出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