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种种不详的预感终还是化为了现实。
韩楼于朝堂之上公然参了周逸材一本,称其两年前私吞钱粮,强占民田,自己当时在其手下任主簿一职,权因代他受过,才坐贪污一罪被贬南疆。彼时他人微言轻,无力辩驳,如今有了机会,便要为自己一洗冤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一时间议论之声窸窣而起。周逸材强装镇定,却掩不去面上的铁青之色,时不时接受着众臣或质疑或鄙夷或不解或同情的目光,急于出言辩解,却被萧溱挥手拦下,便只能忿忿地看着韩楼。
且不论此事是否属实,韩楼此举,本就不当。贪污行贿一事,说大也大,说小亦小,纵要告发,也当先私下奏明皇上才是,是真是假,皇上自有定论。如此这般贸然于百官面前直言,驳了那周大人之面不说,却倒教皇上为难了。
我立在群臣后,听着他们纷纷的议论之语,暗自握了握拳。目光掠过韩楼清瘦挺拔的背影,随即死死盯住萧溱的面容。
萧溱端坐于龙椅之上,听完韩楼一席话,却不置一词。而我分明看到感到,他隐没在旒珠之后的面容,已经越来越阴沉。
却绝非群臣口中的为难,而是压抑着的怒意。
我心知萧溱极少将自己的真实情绪表露出来。纵平日里常面含春色,却并非由心境所生,倒像是惯性的礼仪。至于愤怒之意,也绝不会形于颜色,面色反倒将分外沉静,教人猜不出心中所想。
便如他此刻一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韩楼,微微眯起双眼,似在用目光作最后的警告。但后者却似乎并不为所动,反而毫不退缩地对上他的目光。于是二人便在一片议论之声中如此僵持着。
我远远看着,却着实为韩楼捏一把冷汗。旁人只道这韩楼不识时务,不懂规矩,给皇上难堪了,而我却知道,事情远非这么简单。如此下去,恐真要将萧溱惹恼,后果却是难以设想。
前日我在御书房中看到的奏折内容,便是韩楼弹劾周逸材一事。然而萧溱明知此事,却按下不提,其态度已然明确:不予追究。许是这周逸材好歹是堂堂二品大员,若是被一从五品鸿胪寺少卿告发致罪,确是有些不合常理。加之此事已久,若再度提起,恐要牵连到更多人,凭空再掀些风浪。便若是换做我处在萧溱的立场,恐怕也会如此决断。
只是以韩楼之绝顶聪明,如何会想不到这些?而他却在萧溱已经暗中表态之后,依旧执意上奏,并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提出。这看在萧溱眼中,便是执意与他作对了,以他孤掌一切之性,又岂能容他人这般忤逆?
只是韩楼又何苦为了这陈年旧事,执意做那不识时务之人?
心下正叹息,忽闻萧溱站起身,淡淡道:“朕有不适,今日退朝。”声音里并没有温怒之意,甚至平淡到不带任何情感。我微有诧异,却依旧感到有些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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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并未立即回府,而是匆匆赶至御书房求见萧溱。
未料到了门口却被老总管拦下,说一位大人方才进去,让我稍候片刻。
我便只好立在门口,心下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帮韩楼美言几句,倒不致让萧溱做出极端之举。正思索之际,忽然听闻老总管冲着不远处施礼道:“小的见过惠英娘娘。”
转过身,见萧沄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走来,虽是女流,举手投足间却散发着不容忤逆的摄人之气。
“娘娘。”见她走近,便也垂下头,不卑不亢地退向一旁施礼道。
“公公,溱儿可在里面?”萧沄一敛广袖,径自走到门边望了望问道。
“皇上在,不过……”略一迟疑,“不过正在议事。要不小的替您……”
“不必,本宫并无要事,不过顺路来看看他。溱儿既有公务,那本宫改日再来便是。”萧沄淡淡道,转向我,声音却似忽然有了几分讶异,“秦远?”
“正是。”虽觉她这一声“秦远”叫得别有深意,却还是装作不知,恭敬道。
萧沄看着我,面上浮出一层笑意,并未再言。但其目光分明在说:独孤鸿,你到底还是背弃了所谓忠君死节的那一套。我早便知你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