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佟瞳过去了,就见他站在玻璃窗前,面无表情,眼睛复杂。
他明显没怎么休息好,嘴唇都是泛白起干皮的。
他就专注地盯着玻璃里的父亲,一动不动。
他是可以进去的,但他没进去。
他可以离开坐在医院长椅上休息,但他也没离开。
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冷漠又疲惫,像裹着霜雪和尘埃,不像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
佟瞳心里钝钝地痛。
她近乎跑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叫了他一声:“陆潜。”
他转过头,表情麻木。
见到是她,那双晶莹剔透的黑色眼珠微微动了动,从干涩的嘴里发出呢喃。
“佟瞳,你怎么来了?”
“你在这里,我肯定要来的啊。”
他点点头,想笑又笑不出来,最后把头撇过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表情。
他就像是一个被雨淋湿皮毛的小动物,瑟缩在街头,小小的一团,越缩越冷,越冷越缩。
佟瞳看在眼里,心里难受极了。
她的崽崽啊!
她拉着他的手腕,让他稍微侧了下身,随后踮起脚轻轻拥住了他,手放在他背后,有节奏地轻拍。
“我都在呢,潜潜。”
他的身躯僵硬,手是冷的,握成拳垂在身侧。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陆潜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Light把俱乐部的事务交给副教练,陪着他回来的,还用俱乐部的名义还了陆建欠下的债。
那群人致人重伤,判了半个月有期徒刑,并支付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等,这些费用跟陆建之前欠的钱相抵,还了个五六成。
陆建借钱就去赌,一赌就输,输了又去借。像堆雪球,越积越多。
“这次的债我帮你扛了。你打定主意非要把我拖垮是不是?你就见不得我好。”陆潜笔直地站在刚昏迷清醒的父亲面前,不肯再近一步,“如果你还借钱,就算你被打死,我也不会再看你一眼。”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那么笃定冰冷,但他双眼发红,不停地往上看,不愿意让眼泪掉下来。
陆建死里逃生,人骤然苍老了许多。
他还戴着呼吸罩,白气喷出来——他似乎有话要说。
一个失去行动力的中年男人躺在床上,无助可怜,一双跟陆潜相似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的儿子,眼尾泛起属于他那个年纪的皱纹。
“现在知道自己老了?变成累赘了?需要依靠我了?”陆潜冷笑着讽刺,刺伤他爸的同时,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你打我骂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成为父亲。”
陆建胸脯剧烈地振动,他的眼睛慢慢渗透出湿意。
陆潜手插着裤兜,态度傲慢冷漠。他不是这样的人,偏偏要在他父亲面前竭力地张开身上的刺。
“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我只是你的工具人,你的出气筒,你恨妈妈离开你,但你对她做不了什么,你就朝我出气。”
“每次打完身上都要疼很久,去上学的时候只敢穿长袖,怕被别人看见。你喜欢赌,喜欢喝酒,但是,我有什么错呢?我错就错在我是你的儿子!我恨我自己身上流着你的血!”
他那么激烈爽快地陈述陆建的“罪状”,可是鼻子却一点点发酸,眼睛不受控制地分泌液体。
他也恨不争气的自己,软弱无能,曾在陆建的阴影下发烂发臭,自暴自弃。
“我每天都在想,什么时候,我能离开你。现在,时机正好。我告诉你,我们不是父子关系,”他有点痛快,脖子上青筋爆起,“我们是仇人!”
本来悲戚的陆建一听这话,拼命在床上扭动身体,像是渴死的鱼在生命耗尽之前的无用挣扎。
医学仪器发出刺耳声音,惊动了医生护士。
病房门被推开,佟瞳也跟着进来,率先拉住情绪明显不正常的陆潜,低声在他耳边问:“怎么回事?”
陆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我们先出去。”
出去之后,他坐在长椅上,手插在头发里,重重地叹口气。
佟瞳陪着坐在他身边。
她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深海俱乐部的乔先生去接电话了,我的寒假快结束了,马上开学,嗯,我的同桌位置还空着呢,我寒假一直努力学习,我觉得开学我能考第一……”
戛然而止。
佟瞳听到一声浅浅的呜咽。
陆潜用手挡着脸,看不清他具体的模样。
“陆潜?”
她轻轻叫了他一声。
陆潜没有回答,没有转头,他的两只手挡在脸庞两侧,像是勇士最后的盔甲。
他不愿意让她看到。
那她就不看。
佟瞳带来的厚外套派上用场,她用外套把陆潜从头盖下来,隔绝外界的视线。
勇士也需要港湾。
佟瞳坐在他旁边,悄悄伸过去,覆盖上他的手,手心盖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