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乘马车而来的,还?有几名力工。
在阮昔的指示下,他们将娴妃宫中的这几具无主尸骸,全部在附近掩埋,并立无名碑做念。
阮昔将香插入黄土中,一?一?叩拜,吊唁半晌后,率众人离去。
她知道?,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若单掩埋阮喜一?人,必定会被?那人看出端倪。
都是黄泉路上?的怨魂,终能重见天日,彼此相伴,想来也不会太孤单。
冤有头债有主,待他们在奈何桥上?等到那吊死鬼娴妃,再细细清算罢。
“爷,咱回宫么?”赶车的力工擦擦额头上?的汗回头问道?。
阮昔最后望了一?眼那几座新坟,放下车帘。
“去淮客坊。”
此番出宫,阮昔特意脱去紫袍,换上?了寻常男子?服饰。
那马车刚到坊口,她便下车步行?,来往路上?偶尔有人打?从身边过,也没人看出这位俊俏的小郎君与旁者有何不同。
“呦,这不是阮喜吗?在宫里一?向可好?”
“哈哈,喜子?回来了!快回家看看吧,你爹昨儿又喝多了,被?五、六个人满街追着打?呢!”
有与阮家亲近的街坊认出阮昔来,乐呵呵地同她打?招呼。
除重要国?事外,宫里的消息并不会在坊间流传得太快。
尤其是她一?个小太监的事儿,能有多少人在意?
是以这些人还?当阮昔是无品的低等太监,趁着过节,寻了空回家探亲。
按照原主残留下的记忆,阮昔顺利找到那扇边缘已然?糟朽的木门,看得出除夕夜时,上?面?也曾贴了副廉价的对联。
可短短几日,那联便被?扯下大半,满是遭受□□过的痕迹,连“福”字都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敲敲门并无回应,阮昔想起方才街坊的话?,索性推门而入。
果然?,那个醉鬼根本就没锁门,院子?里尘土飞扬,不知几百年没扫过。
刚走?了几步,浓烈的酒臭味便扑面?而来,越往屋内去,味道?就越重。
阮大虎就横躺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
他发须卷曲杂乱,上?面?沾了许多渣子?,穿灰黄麻布衫,前襟有呕吐过的残留,若此时是夏季,必然?会引来无数蝇蚊落满身。
对着这坨东西,即便逢场作戏,阮昔也不想开口唤他“爹”。
恶心至极。
她重重咳了两声,见睡死过去的阮大虎毫无察觉,便抬脚狠踹了他一?脚。
“哎呦!别、别打?了,别……”
阮大虎抹着脸在地上?爬了两步,似乎还?没从昨夜那顿胖揍中回过神,待眼角糊的屎擦净,这才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谁。
“肏你娘的!阮喜!连你个小王八羔子?也敢踢老子??!”
当真醉得不轻,见她穿了男装,便连自家的骨肉都分不清了。
阮大虎登时硬气起来,像个活过来的阎王似的瞪着驴眼。
他露胳膊挽袖子?就想爬起来揍人,可惜醉得太厉害,腿脚又不利索,试了几次都不成,反正歪斜着再次栽倒在地。
“这么久才回来看老子?,感情根儿丢了,祖宗也忘脑后了是不是?阮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啪!”
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正砸在阮大虎的面?门上?。
老酒鬼哀嚎一?声,刚破口大骂了半句,忽然?掂量出不对劲儿来,打?开袋子?一?瞧,嘿!竟都是银子?!
“这是那请阮昔进?宫的姑姑,答应过的赏钱。”
阮昔整理着袖口,悠哉说道?。
阮大虎眼都直了,拿出一?锭银子?来放嘴里咬着,乐得合不拢嘴:“你瞅瞅,还?是宫里人有能耐啊,这财大气粗的,哈哈哈……对了,那臭丫头没跟你回来?”
“我已做主,将小妹远嫁。”
“好好……什么?!”
阮大虎挣扎着爬起来:“你把她嫁了?遭瘟的小畜生,没老子?点头,谁敢娶我阮家的闺女?!!”
“这是聘礼。”
阮昔又将一?袋银子?隔空扔给他,那酒鬼打?开一?看,笑?得连眉毛都飞了,满口的脏话?也转了个儿:“好呀,你这当哥的还?算有良心!这,这么多聘礼!乖乖,娶她的是哪里的大人?嫁到何处了?”
见他正捧乐得淌鼻涕,阮昔走?进?两步,压低声音:“我惹麻烦了。”
“啊?”
“虽眼下还?可暂时躲过,但估摸着已经被?人盯上?。你入夜前带着这些银子?离开尚京,走?得越远越好,改姓埋名,对任何人也别提起我,就当没这个儿子?。”
“什么?!”
阮大虎扯着嗓子?咋呼,手里的银子?一?个没抱住,哗啦啦散了满地,沾了不少呕吐物和尘土,吓得他手忙脚乱的往怀里拢,生怕被?谁抢了去似的。
“给你赏钱的,便是我依靠的主子?。几日前,她已丧命。”
阮昔微微俯下身,紧盯阮大虎浑浊的双目:“那些人不会放过我的,为永除后患,连你和小妹也……”
“你,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急着将丫头嫁人的?”
阮大虎一?个市井无赖,哪儿遇到过这种事,仓皇站起来急得原地直转:“这,这好端端的怎么还?惹上?祸事了?你个没用的孬种,指望不上?你出息,还?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乱子?!”
他絮絮叨叨了半晌,忽然?站住脚,狐疑地打?量阮昔片刻:“喜子?,你说的是真的吗?该不会在宫里富贵了,怕我这个爹日后给你丢脸,才编出这套说辞,要把老子?赶走?吧?”
阮昔眸中毫无波动:“此番来,我已将这些年在宫中攒的所有积蓄,全都带给了你。信不信随便,阮喜此次回去,便是永别了。”
她拱手,行?了一?礼后,将阮大虎的叫喊声抛在身后,决然?离开。
阮大虎对原主和阮喜的生养恩已还?。
这颗随时会要她命的定时炸.弹,留不得。
***
阮大虎将银子?藏在炕洞里,刚要走?,忽觉不妥,挖出来掖腰间,又怕被?那些没人性的债主逮到硬生生抢走?。
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放在快见底的米缸中,用大块石头压好了,将老破木门锁了又锁,这才敢上?街。
他要打?探打?探阮昔说的,究竟几分真假。
茶楼、酒肆、赌坊这些消息灵通的地方阮大虎全转了个遍,甚至还?被?仇家逮到,抡着拳头又揍了两、三拳,这才心惊胆战地躲回家。
感情宫里还?真出乱子?了,据说死了个犯重罪的娘娘,皇帝发了好大的火,连她娘家人都没放过,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别提有多惨了。
难不成阮喜的后台,就是那倒霉催的娘娘?
不会吧……
阮大虎捂着脸上?淤青,纠结到宵禁,连包袱都打?好了,还?是没下狠心走?。
宫里的富贵,可远不止阮喜带回来的两袋银子?。
万一?这小子?真在扯谎,唬得他把好不容易养大的招财树扔了,岂不可惜?
算了,先囫囵对付一?宿再说,明天托人进?宫给阮喜捎信,让他再出来见个面?。
白天着实不该就让他那么走?了,下次一?定要问清楚!
阮大虎抱着银子?稀里糊涂睡着了。
把他弄醒的,是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有人将被?蒙在他头上?,骑着他死死捂住他的口鼻,有力的双腿压得他浑身动弹不得,连挣扎都没指望!
“呜……呜呜……”
见他不老实,硕大的拳头使足力气雨点般乱打?在他身上?,和街上?那些混混的力道?不同,每一?拳都下了死手,恨不得将他的骨头生生打?断!
阮大虎痛不欲生,所有呻.吟都被?堵回喉咙,片刻后两腿一?伸,不动弹了。
见身下人没了反应,那不速之客这才掀开被?子?,化作一?道?敏捷的黑影,从窗口翻走?。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阮大虎剧烈咳嗽着坐起身,双目爆红,涕泪横流,险些将隔夜饭都呕出来!
幸好那人捂得功夫不长,才让他侥幸缓回来,要是再晚那么一?会儿……
阮大虎顾不得散落一?地的银子?,连滚带爬的去厨房抓了把菜刀,背靠墙坐着,刀尖就冲着门口,边流泪边哆嗦,待听见第一?声鸡鸣时,这才敢捂着脸放声嚎啕。
他肋骨折了两根,口鼻蹿血,右眼几乎被?揍瞎不能视物,这么一?捂血便糊了满脸,远远看去,比鬼还?可怕。
死里逃生一?回,阮大虎信了,什么都信了。
他甚至没敢去县衙告状,等城门刚一?开,便带着银子?,混在大量车马间远离尚京。
去哪里都好!
离这个要人命的鬼地方越远越好!
“我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望着阮大虎那乞丐般落魄的身影,坐在马车外的万中总感觉有些抱歉。
阮昔这几日心情不佳,忽然?来找他帮忙,万中自然?应允。
他知道?阮昔有难处,甚至连缘由都不曾问过。
“还?能走?得动,就不算重。”
阮昔挑开车帘的一?角,冷声道?。
万中下手很有分寸,没真将阮大虎捂死,不过就算他不小心失了手,阮昔也不会太在意。
阮大虎是个没人性的爹,因一?身劣习将亲人害得一?个比一?个惨,死不足惜。
可谋杀“亲爹”的罪行?若是被?暗中的那双眼睛看到,再传回殷帝的耳朵中,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尚京的确不是个安全去处,你这样做,也算救了他的命。”
万中与阮昔相识这么久,自然?知道?她的处境有多危险。
树敌那么多,家人被?真正盯上?也是早晚的事。
阮昔笑?笑?,眼底总算浮现出一?抹温柔:“走?吧,宝香楼,我请你喝酒。”
万中长叹一?口气,高高扬起马鞭:“驾!”
大清早的就往酒楼钻,他们恐怕是尚京最无可救药的酒鬼了。
阮昔上?差时,浑身的酒气没彻底散去。
殷承景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复落回奏疏上?,什么都没问。
瞧这模样,乱葬岗和阮家的事,怕是早就知道?了。
“好崽子?,最近越发不像样儿了!陛下不管,咱家可容不得你这般造次!赶快回去洗干净了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