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想象不到,我现在就想见你……看你还好好的……”
贝拉米怔怔站在原地,潮水般涌上来的情绪将她吞没,担心、生气、愧疚、感激、迷茫、不解,内心轰然震动下仿佛千万吨海水冲天而起,浪尖上是一丝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捉摸的情感,轻盈又深沉地散出洁白的浪花。
像雨一样落在海面上,又像雪一样飞扬,光透过水面折射出斑斓的光。
她向来对自己还原现场的能力有绝对自信,但头一次,贝拉米害怕自己猜错了。
害怕那壮丽的景色下一刻就崩塌消散。
害怕一切只是她错误的解读……只是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
贝拉米轻轻跪上床边,宋飒好像微微动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他侧着放在胸前的手心里,紧紧攥着腕表。
他睡得姿势看起来不太舒服,贝拉米犹豫了一下,指尖轻轻撑在床单上,像一只灵巧的黑猫一般越过宋飒的身体,另一只手轻轻将腕表拽离他的手心。
没有拽动。
宋飒抓得很紧,紧得每一根指头都扣在表带上,在手心里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贝拉米屏住了呼吸,松开手,轻轻摘下他的同步眼镜。
宋飒睫毛微微颤了颤,微微皱眉。
贝拉米完全静止在他身体上空,那一瞬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他要醒了?贝拉米耳廓微动,捕捉宋飒稍微加速的心跳。
还是只是睡得不安稳?是梦到从空中跌落了么?
贝拉米垂眸看着宋飒的侧颜,他睡着的时候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鬼脸,五官都好端端躺在自己该在的位置,确实不愧索娅对他小帅哥的称呼。
安安静静的,像个大男孩。
他眉宇修长而浓密,睫毛和他本人性格相似似的横七竖八野蛮生长着,相互交错形成一大片扇形的阴影。
宋飒并不是五官多精致的类型,单拎出来似乎也不觉得鼻子眼睛有多惊艳,但凑在一起便无端让人舒服,五脏六腑都浸泡在滚烫的酒意般熨帖。
他就像一团随意泼洒出去的墨,自个儿洋洋洒洒地成了型,自个儿长出了独一无二的筋骨,不属于任何一个模式化的五官,也断不能当做整容的模板。
就好像他出生的那一刻,神亲吻在他的额间,于是肆意的风被定格,张扬的意气落在纸上,从此飒爽潇洒都有了形状。
贝拉米轻轻伸出指尖,身不由己地触碰他的眉间,将那一抹淡淡的皱纹抚平。
然后她好像醒过来似的,飞也似地缩回手指跳下床,将同步眼镜轻手轻脚地放在床头,低声嘱咐小木头:“别跟你哥哥说我来过。”
小木头小小声:“为什么啊?”
贝拉米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捏了捏不知道有没有泛红的脸颊,犹豫着蹲下身,极轻极轻地摸了摸小木头的头,回忆宋飒哄小孩时的模样:“乖,就当没看见小贝姐姐。”
小木头贼喜欢保守秘密,立刻伸出小指:“好!我们拉钩。”
贝拉米抿了抿嘴,小指轻轻勾了勾小木头的小指:“谢谢。”
贝拉米悄无声息地走了,轻得像是一阵黑色的风。
宋飒缓缓地……缓缓地抬手捂脸。
他!醒!着!
小木头跑进来的时候,他又恶心又犯困,又有点头晕又有点反胃,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但又不想被小木头看出来让小屁孩担心,所以索性装睡。
结果一装睡装出大问题,小木头一扭屁股说小贝姐姐,哥哥睡着了!
宋飒震惊得身体都僵硬了,晕晕乎乎的大脑费劲地处理这个信息,贝拉米来了?贝拉米怎么来了?
他比往日迟钝的大脑反应慢了半拍,等他想澄清说自己没睡着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晕眩中漫长的反射弧造成的安静氛围已经不容他突然坐起来说哈哈哈我醒着诶。
那个傻逼场景被他一票否决。
宋飒索性就这么躺着晕着,反正贝拉米可能是回仿察局的时候路过,顺便看一眼他?
他和贝拉米说话反而暴露了他晕得厉害,到时候免不了又要被她说。
从前宋飒只是怕苏糖一个唠叨,如果他那个不着调的爹说他,他能想到一千个理由搪塞回去,如果是他妈严肃的批评他,宋飒眼观鼻鼻观口,左耳进右耳出,立刻化身好好先生正人君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苏糖说他两句,心里都怪愧疚的……
现在得再加一个贝拉米。
她怎么突然来了?宋飒绞尽浆糊般的脑汁思考。
他在电话里说什么了?那个时候,口无遮拦的,发自肺腑的,真心实意的……
我现在就想见你。
所以她真的就来了,来见他。
宋飒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缓缓吐气,撒谎的时候保持心率稳定也是课程的一部分,他一贯都能在这个项目里拿高分。
从前审讯课老师还拿他做范例,说有些人的脸皮确实和心是不连着的,嬉皮笑脸的扯谎也是一种本事……所以大家一定要小心宋飒这种罪犯!非常危险!
宋-突然变成邪恶分子的代表-飒:……
但不知怎么了,今晚他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明明呼吸也很平稳,他的大脑也在放空状态,但莫名其妙的,心跳开始一点点加速。
砰,砰,砰。
床垫微微向身后凹下去一点。
宋飒脊背都僵硬了,小木头没这么轻手轻脚,那小屁孩只是努力的蹑手蹑脚,其实骨子里还是个糙拉吧唧的男孩子,时不时就碰倒个东西,在他睡觉时候咣当咣当响个不停。
是贝拉米。
宋飒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稳步上升的心率,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能配合他撒谎。
砰,砰,砰。
他在一片漆黑中想象贝拉米的身体,灵巧的,柔软的,轻盈地像是落在被褥上的蝴蝶,精妙地维持着平衡,和他的身体之间隔着薄薄的一层空气,却有火飘过来灼烧在他身上。
他无法判断贝拉米是什么姿势,或是贝拉米在做什么,在一片空荡荡的虚无中,好像什么东西把他的心吊了起来。
腕表轻轻动了动。
宋飒下意识扣紧了手指,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放松,但是来不及了,他只好一直握着。
贝拉米的手指从他耳边轻轻扫过,一直硌着他侧脸的眼镜被摘掉了。
再没有声音,再没有动静,他勉力去听,不确定她还在不在。
一只微凉的,带着柔软手套质感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的眉心。
只是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却仿佛水面涟漪荡开,宋飒僵硬的身体蓦地放松下来,灵台一片清明。
他模模糊糊地记起小时候发烧,烧得浑身滚烫,邢曼坐在床边说医疗机器人诊断不需要吃药,一觉醒来就好了,不发烧的小朋友抵抗力都不够强,宋飒应该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