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江,字望北。
我出生那年,是崇祯三年九月,那一年,我爹最敬重的袁督师被皇上下令凌迟处死,所以我爹一直不大喜欢我,觉得是我这个灾星,害了他心中的英雄。
当然,这个说法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总是觉得不靠谱,因我爹时常还是会抱抱我的,他一抱我,就会念叨:“怎么就是个男娃娃,是个闺女多好。”
六岁那年,我和我母亲说,我爹可能喜欢闺女,要不让母亲你努把力,再生一个,我也想要个妹妹。
我母亲只是不停地揩眼泪,我担心她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生不出来了,便是安慰她,那就让隔壁的姨娘生一个妹妹,别让母亲你累到了。
我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我晓得了,我母亲哭是哭她的姐姐,我的姨母,我姨母夫家姓魏,名门望族,当然,我母亲母亲家也不逊色,为了把女儿塞进魏家,十里红妆,都快把本钱全赔进去了。
一开始,我阿母亲总说外婆不疼她,同样是嫡出的女儿,大姐姐就能嫁入魏家这等门户,而她呢,只能嫁给我爹这一介武夫,现年头时局不稳,连袁督师那样的人说没就没了,还被冠上了十分不好听的帽子,哪晓得我爹这样愚钝的人会不会哪日巡营就回不来了。
女人的第六感,当真是很准确。
我十岁那年,父亲没了,报丧的将士只送来一个插满箭矢的头盔,我母亲当时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三日后才醒,家里婆子很多,听说江家要倒了,闯王也要打进来了,乱成一锅粥,待我母亲三日后醒来,婆子丫鬟们都卷着东西逃命去了,还有人打量着把我掳走卖了,说我是我爹的儿子,献给闯王,兴许能得些赏钱。
幸好我爹身边的老奴护着我,他姓海,听说和我爹的连襟魏家大人也有些姻亲,不过他一直不曾提起此事,只是快死的时候,才说自己是海家早出五服的亲戚,宋朝时因为祖辈犯错,就被逐出家谱了,幸好被逐出家谱了,不然就惨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对“海”这个姓,颇有好感,江海江海,听着就像是一家的。
更何况,没有这个老奴护着我和我母亲,我俩早死了。
父亲死后,我和我母亲没地方去,只能开始飘零游荡,就这一个老奴跟着我们,物价在涨,我们手头的银子在减,饿的时候,我母亲就把馒头压成炊饼的形状,再用手掰成一根根硬邦邦的条,塞我嘴里,告诉我:“你就当这是肉干,牛肉干,好吃不。”
我点头说好吃,其实我嘴里已经满嘴乱疮,吃什么都是一股血腥味。
我十四岁那年,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听说死的时候左脚光着,右脚穿着大红色的鞋子,我母亲说,这很是邪门,像是邪术,有人逼着皇帝不能入轮回,只能当怨鬼。
我说,咱们担心死人,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我们老家是山东,父亲死后,我和母亲一路往南飘,我们没有家了,也没有国了,日日听到的消息也是山海关那边打起来了,又说山海关没打。
打不打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母亲说,闯王的大顺不是咱们的家,满人的大清也不是咱们的家,咱们往西南走吧,那儿还有明朝的皇帝在,你父亲是为了他们姓朱的死的,他们不能不管我们娘俩。
可朱家连自己的爹都管不了了,哪有空管我们。
我母亲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拉下脸皮去求我姨母,也就是嫁入高门大户魏家的那位姨母,我母亲说,自从我姨母出嫁前她俩大吵一架,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半亲姐妹,就许多年没联系了,我掐算了一下,这得快二十年了吧。
“是啊,”我母亲说,“可是这不是要活命嘛,姿态能有多低就多低,阿北你过来看看,娘亲这封书信的口气如何?是不是要再谦逊一些。”
我母亲不说书香门第,也算是少有的读过书认过字的女子,我粗读了一番,微微皱眉:“需要这么谦卑吗?”
我母亲听了,晓得这还写得不错,把书信装好,一边装一边说:“若是可以,我还可以更谦卑。”她看着我,“我只求你姨母,不收留我,也得收留了你去。”
烽火连天的岁月,一封书信寄出去可能直接就折在路上了,我们信不过别人,便托了那姓海的老奴替我们送信,可他看着,不是很乐意。
他颤巍巍地偷偷对我说:“少爷,你……慎重。”
“什么慎重?”我是当真不理解。
他又说:“魏家……不是个好地方,你们若真要去了那儿,我就不跟着你们进秦岭了。”
“那怎么行。”我摇头,“外头那么乱,怎么能留你一个人,有福同享,我不会抛下你的。”
他摇头,不再言语,我都以为他不想说话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句:“有福同享?可少爷,若那魏家里头不是福呢?”
“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