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这半年,见过好几个和阿娘长得一模一样的尾巴,从小善到姚金桃,游三娘也好,谭玉玲也罢,纵使是靠着一腔义气努力想多照顾敖瑾的伍石瑛,也不是胡春蔓本人。
阿娘就在自己的面前,她的眼睛是真的,鼻子是真的,修长的脖颈到纤细的手指,都是真的。
敖瑾眼角噙着盈盈泪花,她伸手想要去抱眼前的阿娘,她想要窝在阿娘的怀里和小时候一样撒娇痛苦,她好像说说她在外头好辛苦,有人欺负她,还有人骗她,骗她最狠的那个人,就是阿娘一直视若好姐妹的柳锦绣。
可她一伸手,却只抓到一缕云烟,她退后半步,看着眼前栩栩如生的胡春蔓,胡春蔓似也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她低着头,呐呐地两手交叉,可明明有皮有骨的手心手背,触碰之际,却毫无障碍地互穿了过去。
胡春蔓愣住了,她看着眼前的敖瑾,缓缓伸出手,声音还是那般温柔:“小乖乖,你别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阿娘这是……还不适应,过些时候,阿娘就可以抱你了。”
胡春蔓伸出手,示意敖瑾也伸出手,敖瑾小心翼翼地抬高手臂,她并不敢轻易地去碰阿娘的手心,她就悬空着,两人的手心手指隔着不过几厘的距离,却并不敢交汇握住。
敖瑾忽而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收回手,喃喃地说了句:“是山神娘娘骗我?她说过,收齐了九尾,把九条尾巴放在莲花山莲花洞的玉石台上,让几位姥姥默念九十九遍往生咒,阿娘你就可以活过来的,和以前一样的那种活!”
敖瑾心里觉得空洞洞的:“连山神娘娘也骗我,连她也骗我。”
这番话说出来,敖瑾自己也不信,她摇摇头,又自我否定:“可她既然都愿意把贴身的法器给我用,她又骗我做什么?就不怕骗了我,我发觉了,私藏了她的法器不还给她,那时候,她可是连神仙都做不了了,她不会骗我的,山神娘娘和柳锦绣不一样,她是绝对不会骗我的,我不该去揣度她,我怎么这么坏呢?”
胡春蔓悠悠叹气:“你最后三尾是怎么收的?”
敖瑾擦干眼泪,直说了之前的事儿,胡春蔓才点头道:“那我便明白了,纵然柳锦绣私吞了我的三条尾巴,可最后一尾她并没有制服,你所说的第七颗铃铛和第八颗铃铛成了灰色,没有一点生机,应当是那三条尾巴在她的身体里内斗了一场,第七条和第八条陨了。”
“可既然都在她的身体里,我将她……。”敖瑾恍然大悟,她一点一点地颓废了下去,“我明白了,我始终还是没能替阿娘收齐九条尾巴,阿娘只有七条尾巴,所以才没有形体,始终还是我没有做好。”
胡春蔓最是看不得敖瑾自责的样子,她伸手,却又意识到自己抱不住自己的小瑾,只能抬起手,隔着半寸的距离摸着敖瑾的头,就像是小时候她被绞藤树林里遗留的骸骨吓到的那次,又像是小时候她非要跟着鳌婆学凫水却连呛了好几口觉得自己要死在天池里的那次,太多太多次了,敖瑾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却视如亲生一样的爱护她,守护她。
“阿娘,”敖瑾嘟囔着说,“我知道我是个什么神兽了。”
胡春蔓手一顿,只跟着问了一句:“什么……什么神兽?”
敖瑾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胡春蔓:“是被昆仑认作是妖的那种神兽。”
她知道了,她终于还是知道了。
敖瑾又说:“我也知道,长白为何会六月飞雪了,那是阿娘为我设下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我在外头显现了原形,长白山就会下雪,遮蔽天日,护着我,守着我。”
“我想了许久,”敖瑾眼神慢慢变得狠辣起来,“既然昆仑认定我是妖,那我就当妖,我不仅要当妖,我还要当最厉害的那一只,小妖我都不稀罕当,我要当,就要当一只大妖,魏家人我要除掉,可魏一杭说得对,只要有知道活人换骨的人,那他们随时也会变成下一个魏家,江海两家,也不能留。”
“小……小瑾。”胡春蔓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敖瑾这是怎么了?是洗血头玉后入了魔了吗?为何会有如此张狂蛮横的想法,她的眼睛不似往日的澄澈单纯,敖瑾抬头,那布满血丝的眼白,深邃让人无法猜测的瞳仁,都让人觉得害怕。
“小瑾,你醒醒。”胡春蔓摇头,“纵是换骨后的活人,其中多少人是自愿被剥皮抽筋的?他们许多人,也都是被秦岭从各地抓过来的,尤其是江、海两家,他们本是抱着乱世避祸的心情躲进秦岭的,这是人祸,你若是将他们赶尽杀绝,你又和当年屠杀神兽的魏家人有什么区别?”
“阿娘,你太良善了。”敖瑾摇头,她已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她知晓这样的做法狠毒到可怕,可她已然认定了,当她在地牢里一脚踏上魏一杭的手背时,她就似变了一个人,她摇头对着胡春蔓只说,“我没有多少时日了,我本盼着,一直等,等到阿娘你复生了,万灵洞又有主人的,一切太平,再也没人能欺负神兽和灵兽了,可阿娘既还需休养,那我也甘愿当柴为薪,纵使我燃尽了自己,也会要所有的魏家人替死在那场大火里的神兽陪葬!”
胡春蔓还欲说些什么,转眼却看到脚步蹒跚徐徐走来的魏十镜,他佝偻着背,十二分的老态,这模样,和八十年前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全然不同,胡春蔓似明白了什么,魏十镜的身子开始老了,他身上的玄武骨寿数快尽了。
更可怕的是,魏十镜一抬头,那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他的脖颈和手背,刚出地牢洞口时,他只是眼睛不好使了,而现在,耳朵似乎也不灵便了,腿脚也跟着哆嗦,只是他从坡地不知哪个旮沓里捡了一根粗树枝,勉强撑着,才能走过来。
胡春蔓豁然明白了:“小瑾,你不怕死,是因为魏十镜也要死了吗?”
敖瑾喉咙一哽,她也回头看着魏十镜,她的心里绞痛得厉害,却只扭头,执拗地说:“我只是恨昆仑,他们纵着魏家屠杀神兽,不准神兽跨族通婚,放天雷劈混交兽,他们越是压着我们,我越是要告诉他们,他们的害怕是对的,他们不就是害怕混交兽能力太大,威胁到他们吗?我偏要告诉他们,没错,我很厉害,超级厉害的。”
终究还是孩子赌气般的话,胡春蔓只低头叹气,远处,包可爱独自一人跑了过来,她像是在哭,一边跑一边抹眼泪,也不管这坡地陡峭,扒拉着草根就往上头攀,看到敖瑾了,包可爱才发泄一般大喊出来:“小少主,几位姥姥都不在林子里,我问了人,她们说,鳌婆不行了,几位姥姥都赶去天池了,还说,洪姥姥代鳌婆传了好几次话,说鳌婆撑着一口气要和小少主您说话,让您赶紧过去。”
敖瑾回头看了一眼魏十镜,又看了一眼胡春蔓,还没开口,魏十镜忽而慢悠悠地开口:“我驮你下水过去,快一些,快一些,对,快一些。”
魏十镜只模模糊糊地看到敖瑾嘴巴一张一合的,却听不大清她说了些什么,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他老了,他这么快就老了,他已经成了老头子了,他觉得敖瑾应该是在推辞,就反反复复地说:“我还可以的,我不累,我也不老,你不会水,我会,我可以的,我在水里头啊,可以吸气的。”
魏十镜生怕敖瑾不同意,他颤巍巍地想要握上敖瑾的手,明明是眯着眼睛瞧准了一抓的,却没想到只抓上了敖瑾的袖子,他只能顺着袖子往下摸,记得敖瑾的手腕是很细的,骨节突出,手背上是嶙峋凸起的筋脉,没有他第一次在西安见她时好看,那时候她脸还圆圆的,弹滑得像早晨大街上刚蒸好的馒头,剔透得像是洛长灯准备当做传家宝的那块白玉,可这一次,她的手似圆润了一些,肉嘟嘟的,魏十镜笑了:“你看,你还是长点肉好,摸着肉乎乎的,像是白面团,你最近太瘦了,把我在武汉给你买的那些热干面和武昌鱼全都给瘦了回去,真是划不来啊。”
敖瑾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包可爱,包可爱什么也没说,只默默把自己的手腕从魏十镜的手里抽了出来,又把敖瑾的手腕给塞进魏十镜的手里。
魏十镜知道自己抓错了,很是不好意思,他低着头,不敢再多说话,只听到敖瑾自他的头顶上很大声的说了一句:“好!我说,好!你驮我过去。”
***
天池望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