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郁收到宫里传召,整理了仪容便跟着传召的太监入宫,他并未见到宣和帝真容,而是站在龙榻不远处,望着厚重床帘遮盖,望不见半点里面场景的大榻,帝王故作浑厚威严的嗓音透过密不透风的床帘传出:“……接迎东夷几国使者的事就交给赵爱卿了……此事务必要……妥善办好,让大周百姓,以及东夷几国……见识到我大周风采……”
宣和帝的身体不过强弩之末,就是说话都是断断续续,再是装的沉稳深重,也不见当年的威仪了。
以皇帝目前的身体状况,别说接见东夷、突厥、鞑靼几国使者,就是在国宴上露面见人,怕都是成问题。可宣和帝不甘心在别国使者面前示弱,更不甘心放弃这能载入时册的大好机会,三国与大周纠缠了几十年,使者一块儿过来求和,对大周俯首称臣,这可都是功绩。
是以,即便他自己身子不行,但是他要赵郁出面,让这个在边疆战士口中冠以战神名?号的人接见使者,也让几国的使者明白,他大周有让你们闻风丧胆的战神,有赵家守护,借此威慑这些使者,歇了他们想搅事的心思。
在这一刻,不仅仅是赵郁,在旁边的苏福也意识到,皇帝真的是老了。
就算是想要威慑他国,也得依靠别人。
宣和帝还交代了几件事给赵郁,便让赵郁退了出去,正是苏福送赵郁出乾清殿,他状若无意的提起,“圣上的身子不大爽快,幸好有王相、程大人这等朝中肱骨辅佐,也劳烦秦王费心了,这么晚还得入宫,圣上也就这时候能够说上几句话。这再过半盏茶的时辰,圣上差不多也就该睡了。”苏福把手里的宫灯交给赵郁,“老奴就送秦王到此,剩下的路秦王好走。希望下回,老奴还有这福气送送秦王。”
苏福这番话说了不少内容,尤其有趣的便是他将王令秋化为肱骨之臣,可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么提赵郁。苏福必然不是想当着赵郁的面,骂赵郁没有做好臣子的本分,那么只能是另外一种可能。至于透漏宣和帝的病情,他无法猜测赵郁知不知晓宣和帝真实情况,他也不在意,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去处。他没有选择其他皇子,而是选择了赵郁,这位不显山不露水,默默跟在宣和帝身边几十年的老人,可是绝顶聪明的人。
“多谢苏公公。”赵郁接过宫灯,未多说其他的话,可是在握着宫灯长柄的手,在长柄上点了点,显得极为满意,一切都在不言中。
苏福重新回到内殿,挑开厚重的帘子,就见沉思的帝王,低声询问帝王要不要先用些小粥再入睡,现在宣和帝最?常用的也就是小粥、豆奶、羊奶羔这类好克化的食物了,半点不见荤腥油水,人怎么可能不瘦?
“人离开了?”帝王勉强张口问道。
苏福神色恭敬地回道:“离开了,奴才将秦王送到乾清殿门口,就赶忙回来了,奴才还是喜欢待在圣上身边。”
宣和帝笑了,可才笑到一半,面上就挂不住笑意,只能绷着脸才会好瘦几分,他感慨出声:“你跟在朕身边也有四?十来年了?”
“四?十有三年了,那会儿是春时,奴才被圣上提拔从茶水间提拔到御书房伺候,后来又当了总管。”那时候的苏福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宣和帝是喜欢他那股机灵又没有城府的劲儿,似乎看着这样的人,心情都能放松不少。苏福再御膳房熬了差不多十年,才?被任命为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可饶是如此,当年二十六七的他,也是有史以来,不是从潜邸跟着主子,却能做到总管位置,最?年轻的大总管。这些年,苏福没有因此而目中无人,踏踏实实的做好伺候人的本分,就是有人与他有权力争斗,也从来都是只要不招惹他,他就从来不招惹别人,所以反倒成了在宣和帝身边待得最?久的人。
“你记得倒是清楚。”
这些往事提起来就是情分,毕竟就是连儿子女人,都没有跟过这么久的,要说是和儿子的父子情分,怕是都不及他的那些儿子深,他那些儿子可都是各个年轻啊。
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伤心,倘若他大儿子在世,只怕是等不了他在位几十年,也就这些出生稍晚的孩子,现在自己老的快要死了,他们都还年轻着。
“你也该替你自己做打算,你去替朕拿笔墨玉玺。跟了朕这么些年,朕赐你一道恩典,待朕归天,你便出宫荣养吧。”
“主子……”苏福喊出了声,膝盖缓缓跪了下去,朝宣和帝重重磕头,这一刻是感恩皇帝还能记着他,这四?十三年没有白跟在帝王身后,有时候人图的再多,可也敌不过这么一句话戳心,只是苏福不求这些了:“奴才只想伺候主子一辈子,奴才师傅没福气留在主子身边,奴才这是替师傅完成心愿……您的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苏福从来不喊宣和帝主子,主子这称呼是他师傅常喊的,而他师傅才?是那陪着宣和帝从潜邸最后到皇宫的人。
“小福子啊……”苏福提起自己的师傅,宣和帝没再说给他恩典的事,压着嗓音让苏福起身,“大概就是他把你留给了朕,才?不至于让朕最?后身边无人陪着。”这辈子他享受尽了荣华富贵与尊崇,也收紧了帝王的孤寡,可没有法子和别人说啊,也没有法子跟他那些儿子说明白。
最?后坐上来的人,要体?会世上至极的孤独,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