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想去爬长城,还想去爬野长城,她说景点有啥意思,一颗颗脑袋都是人,要去,就去人少的地方,看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你再多穿点,外头冷,回头一待就是一天,该冻透了。”
二丫往脚上又套了双棉袜子,塞进厚实的登山靴里,在地上跺跺:“够厚了,再多要出汗的。”
胡唯带着她出城去了旺泉峪,那是一段在野长城中保存历史相对完好的,也是上下高矮落差最大的一段,站在高处往下看,整段长城像一只蝴蝶的翅膀,苍茫壮观。
因为出发的时间很早,到达时才上午九点。
今天的虬城又是个大晴天,湛蓝蓝地天空飘着几朵云,很适合户外活动。
二丫用她爷爷的话讲,家里油瓶倒了都不伸手扶一下的小懒驴,冷不防需要爬上爬下,刚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气喘吁吁了。
胡唯始终不紧不慢跟在她后头,二丫回头说他:“你?快点走啊。”
胡唯捡个小树枝搁在手里,“我怕你?脚滑仰下来。”
背着小水壶缓了口气,二丫又往上爬:“滑不下来,我底盘稳着呢。”
胡唯老神在在:“一般底盘稳的,小时候都胖过。”
二丫停下来双手掐腰:“你?怎么知道??”
“电视没看过吗,扔铅球那运动员,下盘多结实。”
提起铅球,二丫心虚地低下了头。
上高中那段时期,因为有晚自习,怕外面东西不干净,家里保姆天天给二丫带饭盒,杜嵇山一天能吃多少粮食,往往都是煮一大锅饭,带三分之二给二丫,剩下的老爷子再吃。
每次装饭盒,赵姨都怕二丫不够吃,往饭桶里装一勺,低头看看,嘴里嘀咕着‘再来点吧’,又往里装半勺。
二丫又是个不喜欢剩饭的人,高三学习压力也大,每天最快乐的时间就是下午课结束之后,晚自习之间的那三十分钟。
她美美的拧开小饭盒,用勺子捞饭,就像打开魔盒似的每天都有惊喜,赵姨给她装多少她就吃多少。
赵姨晚上回来给她刷的时候,看见光秃秃的饭盒就想:啊,这可能是不够吃,要不能吃这么干净吗,明天再多带点吧!
就这么整整喂猪似的饲养了他家二丫半年哪!给她饲养的是白白胖胖,结结实实,体重直接从九十二飙到了一百二十斤,最明显粗的就是腿。
家里人跟她朝夕相处谁也没觉出她胖,直到过完暑假,打算装箱子去上大学,二丫掏出衣服往身上试的时候才惊恐地发现,牛仔裤套到膝盖往上,再也系不上扣了。
她跑到镜子前看自己,捏捏大腿内侧,掐掐肚子上的肉,哇地一声倒在床上开始打滚。
她爷爷坐在床尾哄劝她:“胖点怕什么的,慢慢就瘦下来了,你?哭这大声,给爷爷吓一跳。”
“哪那么好瘦!过几天去上大学,怎么有?脸见新同学啊!”
哭的像个小泪人,二丫打定主意要减肥。
什么扎马步,深蹲,夜跑,节食,怎么累怎么来,好在那时她有?个特别好心的室友,知道她在减肥也不说风凉话,还指导她:“你?跑步可以穿一件运动内衣啊。”
“啥是运动内衣?”
室友的爸爸是个运动员教练,对这些事情十分精通,她爬上二丫的床铺,细心地给她讲,你?穿对了合适的内衣,可以让你的胸保持良好的形状,不会缩水那么快。
别的室友听了都觉得不好意思,互相递着眼神,那时二丫就对自己的身材有?着高标准严要求,胸部对女孩子来说多重要啊。于是蹙眉认真一想,拉起室友的手:“我不知道长什么样,你?能不能陪我周六陪去买一个呀!”
就这么练了半年,二丫的体重总算是从变了回来。现在想想,毕了业就没怎么联系了,其实当初应该好好谢谢那个室友的。
“不爬了不爬了,我累了。”二丫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不远处问胡唯:“那是啥?”
胡唯说:“敌楼呗,观察敌人用的。”
她又一指:“那这墙上为啥有洞?”
胡唯又说:“防山上泄洪排水用的,怕冲垮了。”
二丫累的揉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小胡爷也拢着衣襟坐在她旁边。懒洋洋望着长城脚下风光,目光悠悠。
“没事多看书呗。”
一时两人无话,都发呆看着风景。
这一刻。
阳光灿烂,北风嚎啕,山河辽阔,满眼苍茫。
大片大片进入寒冬的树木凋零了颜色,只剩下漫天遍野的灰,枯枝叠着枯枝,岩石漫着岩石。
二丫低头用小石头子儿在地上蒙着沙土的地方轻轻划拉,嘴里感慨:“可真大呀……”
“什么大?”
什么大,她也词穷,心里大,宽的能装下万物。世界大,大到感觉都自己渺小。
小石头子儿勾勒了几笔画,画了两个小人儿,二丫用手又囫囵抹掉,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我歇够了,你?带我回去吧。”
小胡爷微笑着,朝她一抬胳膊,二丫立刻知道他的意思,两只手拉住他,哎呦一声把他拽起来。
下午,两个人又去了护城河。
二丫一直都想滑冰。
河水上冻,冰面上有?很多踩冰刀或者玩游戏的小孩子。
二丫裹着小红袄混迹其中,被几个孩子拉着在冰上穿梭。她学什么都快,一开始,胡唯带着她,一个在护栏里,一个在护栏外,她走的小心翼翼,溜了两圈,二丫胆大起来,不要胡唯拉着她,开始自己滑。
几个四五岁大小男孩带着卡通绒线帽,跟在她屁股后头嘲笑她,二丫皱鼻子猛地回头朝他们做了个鬼脸,脚下一滑,咣当摔在冰面上。
胡唯心里一紧,站起来。
几个小男孩哈哈大笑,递出稚嫩小手,让二丫拉着他们站起来。
“阿姨,你?太笨了,我们教你?吧。”
二丫冻得鼻尖发红,还在纠正:“叫姐姐!”
有?个胖乎乎的男孩说:“姐姐,你?跟着我们滑吧,我们拉着你?。”
“好哇!!”
于是三个小男孩排排站,幼儿园站队似的,二丫在最后,为首的小男孩鼓起腮帮吹了声口哨:“快让开,发车喽!”
一大三小,有?条不紊地在冰面上穿梭,一开始速度很慢,后来几个小子收不住,开始加快速度。二丫跟他们玩疯了,越滑越快,时不时从冰面上传来她的尖叫。
后来,加入的小孩越来越多,队伍逐渐壮大。二丫像个孩子王,被他们围着,拉着,欢笑着,打闹着。
从天亮玩到天黑,最后都累的仰在冰面上,脚也麻了,脸也木了,几个孩子的爷爷奶奶要带他们回家了。
他们依依不舍地跟二丫说再见。
二丫被胡唯领着,手里拿串糖葫芦也和他们高高挥手。
回家路上她还拍拍小红袄,和胡唯说:“今天是我来到虬城以后最开心的一天!”
为啥,因为她考完试了,没有烦恼了,她最亲最爱的小胡哥也终于毕业了,俩人能在虬城为非作歹欢天喜地了。
可这喜悦没持续多长时间,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了二丫的笑容,浇灭了她心里始终燃烧的小火苗,浇的这颗豌豆苗苗耷头耷脑,险些没挨过这个冬。
她听见胡唯说我要走了的时候,正脱掉袜子用热水袋暖着脚丫,还接了一句:“你?干啥去?”
胡唯站在窗前,没转身。“去西南,去喀城。”
二丫没转过来这个弯儿,愣头愣脑的问:“去旅游啊?”
她以为他在学校结业了,压力太大,想去放松一下。
一句话给小胡爷都逗笑了,他低了低眉,那几个字怎么也不忍心说出来。默了一瞬,他说——
“去工作。”
“临时发生变动,需要去林省的一个师驻地,在高原边防线上。”
热水袋敷着冰凉的脚丫,在外头玩的时间太长,都没知觉了。
她问:“去多长时间呢?”
“不知道。”胡唯转过身来,镇静地注视着她。“时间很长,有?可能是三年五年,也可能是十年八年,或者——”
下半辈子都在那儿了,直到他四十岁,五十岁,转业了,退休了,都在那儿了。
二丫的眉毛倏地竖起来,像是忽然受惊了的小动物,浑身的毛都炸起来。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你?,没恼怒,没悲伤,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
那是一个十分抗拒的表情。
“为什么……不是,不是说好了在虬城吗,卫蕤都跟我说了,说你调到虬城来,毕业了就去的。”
“是,之前是这样。”胡唯走过来,二丫的表情让他有?点慌张。他尽力稳着声音,安抚她。“但是喀城缺人,临时抽调决定的。”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也有?别人,不是我自己,还有?人和我一起。”
二丫又犯了老毛病,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害怕的,像她姥姥走的那天,开始发抖,浑身抽搐。
胡唯吓得后脊梁一下冒了汗,手用力掰住她的脸不让她哆嗦,提高了声音叫她:“杜豌?杜豌?”
二丫挣开他的手,她是不觉得自己在抖的。
“你?别碰我。”
小胡爷倏地松了劲儿,那只粗粝、有?着浅淡伤疤的手,就那么僵在空中。
良久,他镇定把手垂在膝上。
二丫渐渐止住了抖。
“那我怎么办呢?”
那她怎么办呢,他去虬城,她也跟着来了,她以为能就此安稳下来,她才考了研究生,打算在虬城念书的。
他又要走了。
她仰头赤诚问他:“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她连喀城在哪都不知道!!!这是胡唯最怕的事。
毫不犹豫掐断她的念头:“不能。”
“为啥?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喀城在哪?”她没头没脑地想去找地图,“喀城有没有大学,我可以在那儿念书,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