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小鹏的家干净宽敞,普通装修,客厅的沙发是老式红木的,铺着几个薄垫。他拎起开水壶去厨房打了点水:“渴了吧,我烧点水,给你沏茶。”
胡唯坐定,平静看着这屋里的布局:“不渴,您别忙。”
岳小鹏把水坐到煤气灶上,拧开火:“那也先烧上吧,放杯里晾着。什?么时候渴了什?么时候再喝。”
烧好水,岳小鹏从厨房过来陪着胡唯坐,看见他那条装着假肢的腿,胡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他刻意别开目光。
岳小鹏也略显尴尬,尽量找着话题:“今天学校放假?”
“啊,没什?么事。”
又是一阵呼吸相?闻的沉默。
胡唯却忍不住了:“您的腿……是什?么时候的事?”
岳小鹏穿着五分裤,假肢刺眼?地暴露在?外,能看出来,丢的是左腿小腿部分,膝盖往下紧绷着蓝色压力套,掩盖伤口兼带连接假肢,支撑岳小鹏行走的,是一截模仿关?节能活动的金属材料。
既然都?看见了,岳小鹏也没打算再瞒。
手拍了拍左边的大腿,释怀微笑。“它啊,时间可长了,九九年夏天的事了。”
胡唯问:“是车祸?”
“一次自然灾害,被山石砸住了,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坏死,没有?什?么挽救价值了。”提起那段往事,岳小鹏始终是平和的,像一个给儿子讲故事的温和父亲。“我那时分的单位在?第五防疫医院,也就?是现在?的传染病医院,你可能还小,不记得了——”
“我记得。”胡唯淡淡打断。“那时医院在?丰州,离市里远,就?因为这,才?搬到保障大队院里去住的。”
胡唯对那个医院印象很深刻,因为那里进出的医生和别的医院不同,小胡唯每次去找爸爸,都?被拦在?一个走廊门外,然后有?护士说,你在?这等着千万别乱跑,我进去给你找。
然后岳小鹏就?从那道走廊门里全副武装地走出来,带着白色帽子,白大褂,口罩,有?时还带着防护面罩。
看见儿子来找自己,他也不敢拎起来抱抱他,就?问,找爸爸干啥?
小胡唯伸手,给我一毛钱,我要和卫蕤买冰棍。
你妈哪去了?又去排练了。
岳小鹏高举着双手,侧身,自己拿,自己拿。
小胡唯从爸爸裤兜掏出一把钱,捣蛋捡走两毛,欺负岳小鹏不能逮他,一路嬉皮笑脸地跑远了。
岳小鹏脸上挂着宠爱笑容,看着儿子渐渐跑远:“小兔崽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小胡唯拉开医院大门,朝爸爸做鬼脸:“略——”
岳小鹏没想?到胡唯还记得自己的老单位,不无欣慰。“对,你那时候常去找我。”
“和你妈妈离婚那年,各个单位组织开展医疗小分队援建下乡的活动,当时安排我们单位去的是西南钤省一个县城,那个县城里有?好多村子,常年受环境和地势影响,多发疫情。我在?那一待,就?是三年。”
刚离了婚的岳小鹏本就?处于情绪低谷,加上母亲病逝,毅然决然地报了名。
离婚是冲动之下提出来的,两个人都?有?责任,原因很简单,婆媳关?系不和。
岳家奶奶瞧不上胡小枫天天打扮地妖里妖气去跳舞,胡小枫也和婆婆谈不来。
这其中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胡小枫很强势,当初生下来的儿子跟了她的姓。
婆媳一起相?处,总是关?系缓和没几天,就?又拍桌叉腰对着吵了。
岳小鹏母亲有?一句很经典的话。
“你天天有?什?么可牛的啊!要不是我儿子没出息认准你,他什?么样?的儿媳妇找不着!别说生孙子了,就?是生一个战斗班现在?也该有?了!”
胡小枫年轻当闺女的时候也不是善茬,掐着杨柳细腰,气死人不偿命:“生一个战斗班?老太太您倒是想?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计划生育的政策都?出了您还做着哪个姑娘给您家一窝一窝生孙子的美梦?”
接着,就?是砸盘子摔碗地稀里哗啦响。
从胡唯刚学会翻身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吵到胡唯上幼儿园,又从他上幼儿园吵到他念小学。
终于岳小鹏工作调动分到防疫医院,给安排了新住处。
一家三口这才?算是真有?了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家。
岳小鹏是很爱胡小枫的,处处纵容她,属于不吭声但胳膊肘向外拐的人。
两人年轻恋爱时属于一见钟情。
八零年胡小枫所在?的市文艺团搞军民联合慰问演出,岳小鹏是军医大学的学员,她跳舞把脚扭了,被扶着送下来,有?人喊:“哪个同志能帮我们演员看一看脚,严不严重?啊!”
守着一帮学医的还能让这事冷场,乌泱泱涌上去十几个起哄好青年,岳小鹏冲在?头一个。
“我来我来!我是骨科的!我专业!”
“岳小鹏你说话也不寒碜,你是骨科的,你怎么不说你是看精神病的呢!”
岳小鹏笑拨开一帮竞争对手,脸皮比城墙厚:“精神病也是临床医学的一种——”说着,接过被人扶着的胡小枫,一脸殷勤。“来来来,咱俩到那边医务室去,这儿人多。”
胡小枫那时才?十九岁,性?格机灵,生的娇俏。
岳小鹏一边用酒精棉擦她脚踝一边套近乎:“你叫什?么啊?”
“胡小枫。”
“哟,真巧,我叫岳小鹏。”
胡小枫切了一声,“谁问你了。”
“我主动交代,不用人问,我今年二十一,学临床医学的,你多大了?”
“有?病你就?看病,别跟我套近乎,要不,一会我告诉你们队长去。”
“别别别!”岳小鹏不敢言语,只低头帮她看脚。捏一捏,动一动。他蹲下,认真帮胡小枫穿好鞋袜:“没事,扭着筋了,尽量少活动,回去冰敷一敷,弄不着冰就?自来水泡毛巾拧干了,常换。”
从来没被男孩子穿过鞋袜,胡小枫脸绯红:“我自己来,不用你。”
岳小鹏手指飞快将她鞋带系了个漂亮的结,抬头灿烂一笑:“我去叫你团里的人扶你回去休息。”
他走出医务室,胡小枫扶着门框哎了一声,“你,你叫什?么来着?”
岳小鹏倒退着走,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个漂亮姑娘。
“我姓岳,岳小鹏。”
然后就?是一段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故事。
一个根正苗红的大学生和一个文艺团舞蹈队的小姑娘甜蜜恋爱了,结婚了。
每每婆媳吵架,母亲跟儿子数落胡小枫的不是,岳小鹏就?靠在?厨房门边,脚尖一下一下踢着墙皮,心?不在?焉。
他妈妈气的刷着锅,忿忿跺脚:“我跟你说话呢!”
岳小鹏啊啊敷衍两声,帮媳妇说几句好话,迫不及待地搓手回房间看儿子。
他在?母亲的不满和妻子的委屈中走天平似的,哄了这个哄那个,对待胡小枫,也始终怀着当初少年情怀,温柔灿烂地如一股初夏微风。
本来以为从母亲那里搬出来,能过上安逸日子。谁知没两年,家里掀起一股大风浪。
婆婆揪住儿媳非说她和文艺团舞蹈队主任有?不清白的关?系,这下胡小枫算是彻底翻了天。
婆婆提着给孙子买的生日蛋糕,气的脸色惨白:“你清白?你清白你跟他在?那小屋里又搂又抱?你让我们岳家的脸往哪搁……还连自己儿子的生日都?忘了!!”
“我说了我们是在?排练节目!我是有?原因的!”
“排练节目怎么没有?别人!就?你俩哪你知道你们团里的人都?怎么说你!”
老太太也是好心?,自从儿子媳妇搬出去,脾气日渐收敛,偶尔也会周六周日来家里看一看孙子,问问两口子。
那天是胡唯生日,老太太提前?买了生日蛋糕想?给孩子送去,一想?,胡唯没放学家里没人,她送到岳小鹏医院,那地方有?细菌,孩子吃了不干净。正好离胡小枫的单位近,老太太就?提着蛋糕去了文艺团。
一进去,人家都?说,哟,您来了,可是稀客啊。
老太太一派以前?当过干部的作风,面带微笑和儿媳同事打招呼,问我们家小枫呢?
文艺团那帮女人们眼?光向后瞄,一句话里拐着三个弯儿。“小枫啊……在?里面跟我们主任说事儿呢。”
老太太七十二岁,那眼?里话里的意思要是再看不明白就?白活了,当即就?闯进后台道具间,这一看,可不得了,啪地给了胡小枫一耳光,气的昏过去。
文艺团的舞蹈队主任是个艺术眼?光独到但是非常风流的人,基本团里没结过婚的小姑娘他都?招惹。
胡小枫在?没跟团里报告怀孕前?,是舞蹈队的业务骨干,是领舞,是处处都?能抢到风头的角色,可她生了孩子后,一直让她跳的都?是配角,胡小枫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从来不抱怨。
她越忍受,舞蹈队的主任就?越得寸进尺,当了几年配角,又开始让她搬道具,去拉大幕。
胡小枫气不过,去反映问题,人家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你一个当妈的人了,还总做舞台梦干什?么啊?机会是留给年轻人的,不是留给你们些不钻研业务,还想?攀高枝的。”
说完,话锋一转,让人厌恶地手摸到胡小枫肩膀上揉捏:“其实?小枫啊,也不是没有?机会,你看,你十八就?来咱们团里,我也是你的好领导,好大哥……”
没等话说完,胡小枫烈性?抄起烟灰缸就?往人头上砸:“我告诉你我结婚了!我是当媳妇当妈的人!你要再用这种色眯眯的眼?神看我跟我动手动脚,你信不信我老公我儿子能把你活拆了!”
头上挨了一下,舞蹈队的主任老实?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