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吃喝之物,拉撒用的茅房麇谷居士倒是没吝啬。
但苏令蛮毕竟尚小,未及笄的年纪,小娘子该有的羞耻心还没落下,当系好裤腰带重新站到篱笆院之时,面上像是被煮了三天三夜似的,沸血上头,愣是没下来过。
清微不知何时阖上了窗户,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小鸡仔们都不咕咕叫了。
苏令蛮有些寂寞。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饥饿、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