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也是听得眼眶一红,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出了茶楼,一路上她都是缄默不言,心中思量着方才的那出悲剧,竟觉得心头上如笼了一朵阴云,久久驱之不去。
以至于刈楚同她谈话,她都没有心思继续听下去。
她的心不在焉被万年一分不差地纳入了眼中,万年一路都规规矩矩地跟在二人身后,将姜娆的情绪大致猜测了个一五一十。
不过他也未多吭声,半垂着头,紧跟着自己的主子。姜娆喝了些酒,头有些发晕,二人便不再坐马车,于街上并肩行走起来。
这一路,刈楚买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给她,其中不乏有漂亮的衣物和饰品,姜娆嘴上应承着,心中却还是闷闷不乐。
二人刚走到一家铺子前,他准备抬手挑选一些小玩意儿,一对男女就突然涌入了他们的视线里。只见他们衣着朴素,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两人正挽着手,说说笑笑地朝他们走来。
他们引起刈楚注意的原因正是二人都与他们来到了同一家铺子旁,与刈楚不同的是,他们挑选的都是些便宜且耐用的东西,对于一旁的粉扑玉簪,根本不投以一丝一毫的,目光。
两人挑选好东西后,男人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结了账,女子又突然跳至一旁,伸手抓了一支簪子,在头上比划起来。
“好看吗?”
“好看。”那男人笑道,声音不甚好听,却是沉稳厚实。
姜娆也在一旁瞧着,本以为女子会买下那支簪子,却不想她只是比划了一阵便放下那支梅花簪,又挽着男子的胳膊,缓缓走远了。
姜娆一怔。
待回过神来时,刈楚又替她细细挑选了几支簪子,她抿了抿唇,从他的手中挑出方才那位女子选中的那一支,声音和缓,“我就只要这一支。”
刈楚一顿,旋即扬眉而笑,“好,就要这一支。”
付了钱,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刈楚挑了一家饭馆,点了几个菜,准备吃完晚饭再打道回府。
其间,万年终于逮到了与刈楚独处的空子,一出声便问后者:“主子,你有没有发现,今日娆姑娘她很奇怪吗?”
刈楚正执着筷子,往碗里夹了一块糖醋鸭,稍稍拧了拧眉。
是有些奇怪,他点头。
又见万年压低了嗓音,再次询问,“主子,你可还记得,姑娘她今早出门时还兴高采烈的,是因为什么,突然转了心情?”
这下子,刈楚将筷子放下了。他连饭也不吃了,微微偏头,思索了阵:“是看完戏之后。”
“是了,”万年连忙点头,“主子可还记得,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什么?
自然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刈楚向来不喜这些,只因姜娆想看,他便陪着她看。实际上,他落座于席间,一心只顾着品尝那两壶清酒,对于这出戏,却是半句话都没听进去。
所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正是描绘此番情景。
于是他摇头,望着面色微微有些着急的万年,两眼茫然。
他确实是未好好听这出戏。
不过万年却将这出戏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见着主子还未反应过来,他便连忙道,“主子,这将的是一位书生和青楼女子的爱情故事!”
“书生和青楼女子?”
万年自然是清楚极了姜娆的出声,毕竟那日他家主子去倚君阁,他也是跟着刈楚去的。那一晚,主子曾递给他一条帕子,想必也是这位娆姑娘的吧。
他如是想到。
刈楚一听万年的话,急了。他怎能带姜娆听有关青楼逸事的戏?于是他连忙问道:“后来呢,这出戏最后的结局怎么样了?那女子她……”
“投河自尽了。”万年倒是不避讳,直直说到。
刈楚:“……”
这下子,他再也没有心情吃饭了。更要命的是,万年又再一次描绘了那出戏所讲的内容,那情节,他描绘得绘声绘色,让刈楚深觉得万年真是个讲话本子的人才。
贫苦书生爱上青楼女,随后进京赶考中状元,再成为一方权势。
刈楚不由得蹙眉,这出戏的套路,怎么这么熟悉呢。
最终,书生娶了多房小妾,却因为那青楼女的出身不干净将她遗弃。最后一幕,青楼女望着书生房内活/色/生/香的剪影,愤而投湖。
刈楚眉头一皱,暗叫不好。
瞧着自家主子面上复杂的神色,万年也低低地叹出一口气来:“主子,你瞧见没,方才在集市上,娆姑娘要的那支簪子,正是先前一对夫妻看中的。”
桌前的男子转过头去,静静地望向万年,不知道对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见着自家主子竟如此愚钝,万年暗暗咬了牙,在心里头腹诽道:主子,您是块木头吗!这样的你是讨不到老婆的!
于是他便颇为无奈地解释道:“主子呀,你要知道,娆姑娘她看中的可不只是这支簪子。主子你想想,这支簪子,可是那对夫妻留下来的?”
刈楚点头:“是。”
是又如何?他愈发弄不明白了。
“主子呀,你可知,姑娘她在意的并不知这支簪子,她买下这东西,不过是羡慕那对寻常夫妻罢了。”万年低叹一声,“主子,这是您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吧?看来您还不大了解女人,这女人呀,最缺的是什么?精美的首饰?好看的衣裳?都不是。她们最缺的,便是那‘安全’二字。”
万年未停声,接着解释,“主子,方才在集市上,您有没有注意到姑娘的眼神?当她看到那对夫妻时,目光却是眷眷。主子,我知道您喜欢娆姑娘,也知道您想说服陛下光明正大地将娆姑娘娶回家。可您总是这么一直拖着,却也不是个办法啊!”
刈楚正坐在桌前,他面前摆着一整条清蒸鱼,却不动筷。
他听着万年的话,一时间,面色竟有些恍惚起来,“你这是何意?”
“主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万年站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娆姑娘她缺安全感,您给她便是,反正您迟早是要娶她过门的,这早娶也是娶,晚娶也是娶。陛下不准您娶她,您便偷偷娶,拜了堂、成了亲,咱再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这个儿媳,陛下想认了便认,不想认,陛下也必须得认。再说了,陛下宅心仁厚,定不会为了娆姑娘与殿下翻脸的。”
为了生米一煮成熟饭的事翻脸,不值当。
陛下最多也就是把他臭骂几句,只要他先成婚,做妻做妾,还不是殿下他说了算?
万年说得缓缓,让刈楚在须臾间,茅塞顿开。
闻言,他的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男子环顾了四周一圈儿,见着无人偷听,便又压着嗓子同万年道:“那你说,本王可否先悄悄娶了她,待攻下遥州城,再向外声张?”
“完全没问题!”万年双手支持。
“好!”刈楚笑逐颜开,登即便拍手道,“那本王今日便娶了她!”
“……”
万年一吓,“王爷,您这……是不是过于心急了点儿?”
“夜长梦多,”他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刚想继续同他解释,却见姜娆从屏风后转来,身形袅袅,莲步晃晃。
刈楚喜色难掩,拉着她欢天喜地地坐到桌前,面上无缘无故的喜意倒是让姜娆愣了愣。
接下来,她欣赏了刈楚极为诡异地对着满桌的清蒸鱼、红烧排骨、荷叶豆腐、糖醋鸭笑出声来。
姜娆的头皮有些发麻。
吃完饭后,刈楚又兴致极高地牵着她的手上了马车,回府的路上,他的面上一直都挂着诡异的笑容,让姜娆不敢上前去跟他搭话。
就在马车快行至王府的时候,车上的人突然开始紧张起来。他的手心微微发潮,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外瞟着,似乎不敢去看她。
马车终于缓缓停在了王府门口,逛了一天,姜娆身软体乏,便早早回房去歇息。刈楚也没有继续缠着她,早早便回了客房。
屋内,姜娆刚解了外衫,房门突然被人一推,她一愣,男人已两手背后,走进屋来。
“怎么了?”
不是说好今日要早些休息吗?
他一脸神秘地绕开她,走到桌前,突然从身后取出两个蒲团和两支蜡烛来。姜娆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将蒲团方到桌案前,又将蜡烛放置在桌上,点燃。
“阿楚,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的每个动作都做的极有仪式感,竟让姜娆也莫名紧张起来。
“来。”男子走下殿,缓缓来到她身边,突然勾了她的手。
声音温和,“阿娆,跟我来。”
他拉着她走到桌子前,桌子上正摆着两根燃烧正旺的红烛,照得她的影子一扯一扯的,投到身后的纱帐上。
竟格外地又意境。
许是料到她身子冷,刈楚又拿出一件狐裘披在她身上。姜娆愣愣地被他拉到蒲团前,男子手指一挑,须臾转身。
“阿娆。”他的眸光微闪,眼底竟流动着局促与紧张起来。
“阿娆,”他又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今日我见你在集市上,你、你可是喜欢……喜欢那支簪子,我……唔。”
瞧着面上略略带着疑惑与探寻的女子,刈楚竟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惹得姜娆不由得笑了。她抿了抿唇,素色的面纱下,笑容逐渐明艳。
“不急、不急,你慢慢说。”
她的声音温柔和缓,又婉转空灵。
如同琴弦一般,登时便拨弄了他的心扉。
刈楚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想娶你。”
“嗯。”她斜斜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红烛与桌下的蒲团,面上毫无半分惊讶。
见着她平静的样子,刈楚暗暗吃了一惊,却还是将下句话说了出来,“我想娶你,就今天,就现在。”
说着说着,他的胸口竟暗暗起伏起来。姜娆一顿,如水的眸光从他的面上缓缓落下,最终停滞在他勾着自己柔荑的指尖。
她稳缓而笑,面若荷花:“好。”
就如此,一个“好”字,她交付了自己的一生。
得到答复后,男人激动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片刻之后,又轻轻出声:“阿娆,那…那我们便开始拜堂,好不好?”
“好。”她的笑容清雅,如一朵花,就这样开在了少年的心上。
于是他小心地勾着她的手,又将目光落在地上的蒲团上,还在犹豫着,姜娆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下一刻两腿一弯,已大大方方地跪于蒲团之上。
刈楚一怔,宽大的云袖摆了摆,唇边的笑意终于扯开,眉眼弯的如月牙儿一样。
一男一女,曲膝而跪。
终于曲膝而跪!
桌上红烛明灭恍惚,照的两人的面上通红,眼神也闪亮亮的,如同掺入了窗外皎洁的月光。
二人的身形也被拉扯在地上,交织在一起,轻轻摇动。
不知为何,他们跪下后,屋内又陷入了一阵极为诡异的静默。刈楚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了身侧的女子一眼,正见她正仰着面,瞧着桌上正燃着的红烛。
“真好,就像梦一样。”她开口。
刈楚一顿,也低低出声来,“不是梦。阿娆,我……”
话语在口中盘旋了半天,万千心绪却骤然交织在一起,他怔忡地望着女子,竟一时间忘了发声。
“发什么愣呢,”见着他此般情态,姜娆不由得抿唇笑了,“该拜堂啦。”
“啊,对,”他愣愣地回过神,又点头如捣蒜,“对,是要拜堂。”
姜娆“扑哧”一声,笑骂,“呆子!”
他确实是呆子,整个拜堂的环节,他呆滞得犹如身在梦中。二人默契地伏了地,朝案上长长拜了三拜,又一同直起身子来。
“好了,”拜完了堂,他又低低出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身子从地上扯起来,“阿娆,我……你先委屈一下,等我打完仗回来,再给你补一场盛大的婚礼。”
“不会像今日这般了。”他喃喃。
女子也反手将他的手掌抓住,轻声笑,“没事,我不在乎这些的。”
“我在乎,”刈楚道,垂了眼,“我在乎的。阿娆,你…你等我。”
“好。”
一来一回之后,二人之间又陷入了一片静默。姜娆抬起眼,恰见他别扭地别开面,眼神瞟向另一边。
“我……”
“阿楚,你是紧张吗?”
“……嗯,是。”
“我、我也紧张,阿楚,”她紧张地咬着下唇,咬得娇嫩的唇瓣上已有了淡淡的牙印儿,“阿楚,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拜堂、宴宾、合卺、结…结发。”
“这里也没有宾客,那我们便合卺吧。”她提议道。
“好,”刈楚点头,片刻才反应过来,“府中没有合卺酒,只有清酒。”
“清酒也行,清酒好喝,还不醉。”
今天中午她尝过一次清酒,觉得那就清甜清甜的,喝得人喉间又暖又凉。
又暖又凉,没错,就是这么奇怪。
“好。”男人愣愣地点头,站了一会儿,又急忙跑出屋去寻酒。只余姜娆一人站在屋内,竟紧张地开始原地徘徊起来。
当刈楚抱着两坛酒回到屋内时,女子正沉静地坐在床边,她将头发缓缓放下,使青丝乖顺地贴于背上。刈楚定睛,才发现狐裘之下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乍一看,倒真像是喜服。
他怔怔地把酒坛放于桌子上,一边倒酒,一边疑惑道,“你为何把头发放下来了呀?”
女子一笑,雪肤被烛光照得发亮。她望了一眼被他倒满的酒觞,轻而道,“我记得你先前曾同我说,若是遇上了第一个肯为我梳发的人,那我便……”
说着说着,她突然顿了顿声,歪头问道,“话说你那日还未同我说,如若有人为我梳发,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女子的话让他心头一暖,他突然想起来,他得罪了谢云辞被驱逐出倚君阁后,他曾专门去萱草苑找过她。那时他便为她说了一句话,握着她如绸如缎一般的青丝,轻轻道:
——小时候,我曾听过一个说法。若是一个人遇上了第一个肯为她梳发的人,那她便……阿姐,你是第一个肯为我梳发的人。
原来她记得。
原来她竟然什么都记得。
而他也是第一个,为她梳过发的男子。
刈楚垂下双目,瞧着她那双素手递来的玉梳,眸光流转,补充道,“我当时想说你,如若有人给你梳了发,你便要嫁给他,做他一辈子的妻子。”
一辈子。
他徐徐拐到女子身后,轻车熟路地探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发缎。他的指尖已没过她的青丝,陷入了一层温柔的香气中。
镜中,女子面容娇俏,男子眸光清朗。
他的指尖终于滑过她的每一寸发丝,末了,他将玉梳轻轻搁在妆台前。黄铜镜中,红烛还在轻轻摇摆,映得二人的面容不甚真切。
而他此时的声音,也突然变得迷离而模糊起来。
“所以你准备好,做我一辈子的妻子了吗,嗯?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