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向她起誓?
谢窈微微愣住了。
她本不信这些,也没必要信,但男人起誓的模样太过温柔郑重,倒令她莫名忆起中秋之夜里,他俯在她耳畔说的那些情话——
交情通意兮,心?和谐,无感我思兮,使余悲。
她脸颊发?烫,长睫密密地覆于睑下再未抬头,一颗心?却不由自主跳动起来,也不?知是为了这诗还是他方才的誓言。
这样的反应令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是怎么了,他是她的仇人啊,她怎能因几句言语几次温存便信了他,她就这么贱吗?
何况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呢?这些话陆衡之不?也对她说过么,却还是将她拱手送给了他……
谢窈心?间渐冷,眉眼也似覆了一层冰霜,但因垂着眼并未被斛律骁看见,见她是个信了的模样,反而心?头微松,追问了一句:“如此,窈窈可信孤了么?”
“大王不?必对妾说这些。”
她摇首道,柔发?披散,坠满肩头,也有些许落在他揽在她腋下的手?臂上,脸儿抵在他颈侧,杏眼濛濛十分?娇美。
“妾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不?敢对大王有所要求。妾只是实在无法接受与别的女子共侍一人……”
“永远不?会有。”他打断她,应得斩钉截铁。
谢窈眉目恹恹,罢了,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只是觉得恶心,而他多半还觉得她在为他吃醋呢。越解释越没用。
她本是不想理,且为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心?乱如麻而烦躁。但这幅神情落在斛律骁眼中,却是拈酸吃醋了。
霎时心下情动不已,温热薄唇覆下,落在那鲜嫩如新剥荔枝的额上,一路婉转而下,细密温绵的触感自鼻梁一路绵延至两片红樱柔软的唇上,轻轻含住她唇,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含吮。
她一直未躲也未抗拒,木然地任他攻城略地,被他勾出丁香,细细品鉴,彼此气息相交,津液相融。
再亲近不?过的距离,她一双柔荑抵在他腰际,微微发?颤,也被他长指勾过在指缝间轻轻摩.挲。谢窈颈后皆发?起麻来,心?口处亦是砰砰地跳。只在察觉他右手在她腰间流连时瑟缩地避了避,轻轻一咬他唇令彼此分开来,语气含嗔:“大王说过不?碰我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是蛮夷,算什么君子?斛律骁挑眉。却也怕好容易哄好的心?上之人转眼又是冷若冰霜,深吸一口气,丢下她去到净室。
他起身时笼下的阴翳在眼前一闪,谢窈螓首歪了歪,又木然将脸转向了里侧。
他是否真心?待她又如何?即便是真的,即便他们之间没有隔着国仇家恨,她已被抛弃过一次,绝不?能再沉溺于男人的情爱之中。倒是这男人对她尚有些许感情,兴许还有用处。
*
光阴若流水奔涌向前?,约莫过了五日的功夫,谢窈已将北朝所藏的《古文尚书》整理完毕,只等过两日太后所诏的经学博士入宫再与他们商议。
事到临了却有些头疼,北朝所藏的这部《古文尚书》洋洋洒洒共有五十八篇之数,实则没有一篇是真的,有一部分是汉代的《今文?尚书》,其余皆为时人伪造。
至于这部假尚书,她倒也知道它的来历。晋时永嘉之乱,士族南迁,典籍散佚,后来司马氏定都建康建立后晋,时任豫章内史的梅赜向朝廷献书,称这就是那部藏在孔子旧居屋壁之中的以先秦文字写就的《古文尚书》,朝廷信以为真,定为官书。
北魏建元年间,建元帝派遣侍者?来南朝索求,朝廷便将这一部给了。
如今,洛阳城中大至官学小至私学家学,人人学的皆是这一部,她一南朝妇人说这是假的,只怕不?但不?会有人相信,反而会招致嘲弄。
谢窈有些发?愁,一夜下值后对斛律骁说道:“宫中所藏的《尚书》我细细地看了一遍,实在与我家所传的典籍相去甚远。”
“这部《古文尚书》没有一篇是真的,但妾人微言轻,只怕那些大儒不?会信妾。”
“妾只怕自己做不?好,妾毕竟只是个妇人,才疏学浅,怕将此事办砸了,丢了大王的脸面。”
这话说得违心?,斛律骁心?想她哪是怕丢了他的人,只怕是堕了陈郡谢氏的名头吧。而京中那些个酸腐老头子最是看重面子,要让他们承认自己学了多年研究多年的《古文尚书》全是假的,可没那么容易。
他与她出主意:“难道窈窈这就要打退堂鼓了?可这有何难?”
“他们虽看重面子,却更是看重南北之争,讨厌南人,只要你?咬死南朝当年所献是为误导我朝士子而献的伪书,他们自会倒戈。”
还能这样?
谢窈十分?惊讶,但觉仅凭这一条并不?足以令人信服。她最担心?的还是因为自己女子的身份,会天然地令男子不?信任不?赞同。只因她是个妇道人家,这就是她的原罪。
“不?必怕。”他似看出她在畏惧什么,温言鼓励她,“我北朝风俗,专以妇人主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丈诉讼,这些都是妇人在做,一点儿也不?逊于男子。因此在我朝没有人敢小瞧女子,只要你?的见解合乎情理,那些老头子会听的。”
谢窈微愕,这儿的风俗倒是与她们南朝大不相同呢。在建康,虽则束缚女子的纲常礼教并无那么严,但仍是以男子为尊女子为卑的。妇持门户?这可真是想也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