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未对夫人说过吧,我虽出身清河崔氏,却只是庶房旁支女。我的父母在我尚在襁褓时便去世了。我是在叔父家长大的,自幼寄人篱下,受尽了凌.辱。在遇见殿下之前,我从不知道我可以有男儿一样的人生,可以为官,可以靠自己的才学获得尊严与地位,可以作为一个人,而非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这样的附属品活下去。是殿下给了我堂堂正正活着的机会,而不是像我族中的姊妹一样,即便出身士族,过了十五一样要嫁人,从此便在后宅之中蹉跎一生。”
“我本不叫荑英,我原叫荑萤,是殿下给我改的名字。他说,荑上的萤火太过柔弱,命若蜉蝣,朝生暮死。不若改为荑英,即使只是一株柔弱的草芽,也有自己的娇艳芳华。”
“夫人,殿下对我一个孤女尚且心存怜惜,何况是您?我虽不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以我认识的那个殿下来看,他绝不是您想象之中的那般……”
“他只拿我当个玩物而已。”谢窈语气淡漠,不待她说完便打断她,“崔娘子,我是真心感激你对我的种种维护,可若你今日来只是为他做说客,我们之间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好,我不说了。”
她言辞决绝,竟探不见任何回寰的可能,荑英也只好打住不言。默了片刻,忆起来时主上的吩咐,道:“谢夫人,我今日过来,原是想拜求您一件事。”
“我朝所藏《古文尚书》散佚得厉害,太学门外本可作为参照的石经也都残破不堪,令学子无法解惑,经义无法流传。荑英听闻夫人家学渊源,藏有一整部《古文尚书》,故而斗胆拜请夫人入洛,修补石经,勘正经典,垂教万世。”
这便是她来时斛律骁教她的说辞了。虽有些疑惑,但仍是依言道来。谢窈眼中惘然:“我为何要帮你们北人修订经书?”
两朝多年对立,互视为伪,文脉的传承也是正统之争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况且,她的那一箱子《尚书》,不是留在他军中了么?
“夫人此言谬矣。当年晋室虽然南迁,然衣冠文脉俱在中原,夫人难道真忍心圣人的经典从此断绝、后世子民以讹传讹么?何况我朝子民仍是以汉人为主,一样是先贤的后人,他们难道不配聆听圣人的教诲么?”
谢窈心中微微迟疑。于私,她身为南朝的子民是不该为北朝勘正经书的。但从传道的角度上来说,她又似乎不该将圣人的经典据为己有。
圣人著书立说,是为黑夜燃灯、照亮万世。她若将《尚书》视为她一人之物,倒是有违圣人先贤的本心了。
“好吧。”
她思索片刻,最终应道,“我和你们去就是了。”
崔荑英如释重负:“夫人能够想通就好了,荑英替我朝的学子谢谢您……”
谢窈敷衍莞尔,看着菱花镜中的姣好容颜,思绪却渐渐涣散。
既然入洛已成定局,求死又不能,她也想为自己残破不堪的人生找到一点延续的价值和意义。
仅是因此,和旁人、旁事都无关。
*
“她答应了?”
离开谢窈的卧房后,荑英回到前厅,向主上禀报了全部的事情经过。
荑英点头:“殿下教授的说辞果然管用。”
当然管用。
斛律骁面无表情地想道,长指随意在书页上点了点,手下压着的,是一卷《胡笳十八拍》。
他和她相守五年,早已知晓,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仅比不上裴满愿、陆衡之,甚至是连一卷竹简也比不过。
她是极为寡淡而安静的性子,生性就不爱说话。那些为了和她多说一句话而苦读《尚书》的日子有多荒诞,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太阳穴突然昏痛不已,他疲怠地揉了揉,道:“既然她同意了,便去准备吧。明日,我们返程。”
次日一早,车队返程。
车队未按她们来时逃出的路线返回汝南,而是径直往北走,从清晨走至晡时,才停下来歇息了两刻钟,尔后渡过汝水,继续朝北行进。
南国的江山愈来愈远,临上车时,谢窈不由回头望了一眼远去的江山。黄云涌动,草木乱生,山川万里,不见人烟。南国的邈远群山如悬在云中,迢迢不可触。
心头于是响起庾信的句子,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眼下正是秋天,大雁会飞去南方度冬,她却是往北走。而来年冬去春来,大雁尚能返回故乡,她却能吗?
谢窈心中突然惆怅不已。
她久久地望着故国山川不肯回首,久到风露盈目,闪过了一点晶莹。身后,斛律骁正在车前等她。
“走了,你还要捱到什么时候?”他声音中已有明显的不悦。
谢窈再不留念,转身登车。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前,封述长身玉立,一阵秋风涌来,吹散了他眼上掩目的系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