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弃了寿春,却留下了这个女人。
十七默契地感知到同僚的情绪,不由在心中苦笑。让荑英来服侍谢夫人,也不知大王怎么想的。
大王或许不知,但他和十九可是对荑英的心思清清楚楚,是以那日大王提起时他才会壮着胆子提了一句。
崔荑英是他机缘巧合召进来的女官,侍奉文书,虽是女子,才识不输男儿,是故大王才会破格留下她。但以女子为官到底是惊世骇俗之举,他虽对人家没那个意思,落在谢夫人眼里不知是何光景呢……
崔荑英就此在谢窈的院子里留了下来。
二人初识,并不相熟,难免尴尬。谢窈又拿不准荑英身份,她想若崔荑英真是他什么人,自己无名无分的岂不有破坏人家感情之嫌,更觉惭愧。
晚间,月上柳梢的时候,十七又来了,说是斛律骁今日得了空,着她出府游玩。
在汝南住了几日也寻不到机会,到了今日,这机会终于来了。谢窈手心里皆生了层薄薄的细汗,尽量平和着语气应了:“劳烦大王暂候,妾即刻就来。”
今日是七夕,汝南城中星桥火树,灯火流红。街市上商肆大开,情侣出游,谢窈同斛律骁坐在七香车上自闹市经过,触目所及,淡月朦胧,浅浅月光融解在璀璨的灯火里,一片欢乐海洋。
车中,谢窈看着窗外流水般淌过去的一张张笑脸,有片刻的恍惚。
她好似又回到了幼时,每一年七夕,阿兄都会带她出乌衣巷,去青溪小姑庙游玩。回到家中,母亲会带她乞巧、守岁……如今,母亲逝世已七载,她也远在异乡异国,不知几时才能和父兄团聚……
她眼中的艳羡与伤感在灯火照耀下晶莹如水露,见她情绪低落,斛律骁意外的心中好受不少。揽过她腰,手掌在她腰际轻抚:“孤叫崔氏来服侍你,如何,还算尽心么?”
男人掌心滚烫的温度只隔了两层轻薄衫子传来,若有细微的电流在腰间乱蹿,叫人骨酥心颤,也一瞬忆起了前日马车里不堪的一幕。谢窈不自然地别过脸:“大王为何要崔娘子来服侍妾……”
她无名无分的,要终日面对这么个极可能和他关系亲密的女子,实在别扭。
“怎么,窈窈以为她是孤的什么人?妻妾?窈窈这是吃醋了?”斛律骁话音带笑,不待她回答又温柔笑着补充,“记住了,你只是个被丈夫送到孤床上的弃妇,你还没有吃醋的资格。”
“弃妇”二字若一把尖刀,精准无比地刺进她心里,刺中她敏感的、隐秘的自尊心。谢窈神情微僵,一瞬间,心底的酸涩、屈辱如春潮海浪涌起,阵阵窒疼。
她默然垂下螓首,贝齿在柔嫩的唇瓣上留下深深的齿印。
他是她的仇人,敌人,她自然是不会为他吃醋的。可她也是高门贵女出身,有她自己的骄傲与风骨。被丈夫抛弃、为了国家大义而委身他始终是她心底的一根刺。
而这个男人,表面上待她不错,实则只拿她当个玩物,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时时刻刻都在打击她的自尊……
见她难受,斛律骁心底又升出那股报复的快意来,她再难过,可比得上自己在众目昭彰之下被她拿匕首捅进身体的痛楚么?
“她只是孤的下属。”
长指捏住她下颌,他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你们南朝‘百金不市死,明经有高位’,只许门阀子弟入仕,官场沆瀣一气。但孤不一样,莫说是寒门子弟,便连女子,也一视同仁。崔氏有文才,不输男儿,孤为何不能用呢。”
百金不市死,明经有高位。
下颌骨被捏得生疼,谢窈心念一动,回过了神来。
她对他了解并不深,除了那种事之外,可谓一无所知了。但这是她们南朝的诗,原来,他也读鲍明远的么?
可他是胡人,他怎么配读她们的诗?沐猴而冠罢了!谢窈垂下秋水般的一双眸,语气淡淡地恭维:“殿下惜才,是妾愚昧了。妾受教。”
这女人,始终这样无趣。
斛律骁也歇了报复的心思,见马车已入闹市,行迹渐缓,轻轻执起她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随孤下去走走。”
马车于是在闹市中停下,他执了她手下车,在侍卫的护送下融入灯海中去。道路两侧,游人如织,商贩林立。
谢窈目光若流蝶在闹市中穿梭,落在一处摊贩上陈列的宝石短刃上。胸腔里一颗心疾快地跳起来,她壮着胆子,轻轻挣脱他手朝摊贩走了过去。
“殿下,可以给妾一些钱币么?妾想把买下这柄短刀,赠给殿下。”
她娇唇难得的萦上一缕浅笑,笑意盈盈地看他,人在灯下,华光满目,娇美如月。
斛律骁漫不经心地随她目光看去,待看清那柄短刃的形制,视线渐渐凝滞。
这柄短刃,正是当年被她刺进自己腹中,又用来自杀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