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澄是在静香院找到沈彻的。
静香院这种地方纪澄一个女子自然是进不来的,不过她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换了男装。
这种烟花之地纪澄当年在她二哥开荤上瘾的时候扮作小厮跟着去见识过,但京城的这种地方还是第一次来。
此刻纪澄自然没有心情四处浏览满足好奇,她正了正衣冠对那守在上房门口的丫头道:“烦请小姐姐通传一声,告诉二公子晋地纪某求见。”
那小丫头收下纪澄递过去的荷包,眼前这位俏郎君出手大方,行事又有礼,她哪里舍得为难他,俏生生地道:“等着。”说完就扭腰进去了。
小丫头进去一会儿,门内就响起了脚步声,纪澄吸了口气,正酝酿着要怎么开口,却见出来的不是沈彻,而是一个妖娆妩媚,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约莫二十八、九的年纪。
花姑可不是那小丫头,见过的人比小丫头吃过的盐都多,一眼就看出了纪澄是个姑娘家,“这位姑娘找二公子有什么事啊?”
纪澄早就料到沈彻未必肯见自己,也并不气馁,“我寻他有急事,请姑娘帮我通传一声。”
花姑往那门框上一靠,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真是好笑,这年头抢生意都抢到门上来了,连脸面都不顾了。”
纪澄脸上一红,没想到被花姑误会成了那样的女子,只是她也不屑于跟花姑斗气,没得贬低了自己的身份,便从袖口里抽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递给花姑,“姑娘可否让我进去?”
花姑“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从纪澄手里抽走银票道:“二公子真没料错,他说姑娘你就是喜欢用银子砸人,奴家这才赶着出来看能不能讨点儿彩头呢。”
纪澄肚子都要被沈彻气炸了,抬腿就往里走。
花姑伸手一拦挡在纪澄面前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纪澄看了花姑一眼,银子收了难道还不办事儿?
花姑笑道:“不是我不放姑娘进去,而是怕姑娘进去反而弄得自己没脸,二公子正爽利着呢,姑娘若是搅了他的好事,只怕什么都讨不着呢。”
纪澄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花姑口里的“爽利”是个什么意思,脸上一白,腿再也迈不出去,她转过身就往外走。
花姑看着纪澄离开,还以为被气走了,结果却见她在院子里樟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口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花姑低声嘱咐那小丫头盯着点儿,这才转身进了里间。
里间沈彻正在同人下棋,花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跪坐在一旁替两人斟茶,此刻她脸上哪里还有妖艳贱货的表情,乖顺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尤其是额头上那道目光简直叫她头皮发麻。
好在沈彻的目光很快就收回落到了棋盘上,花姑这才敢呼吸一口。
雨先前停了一会儿,这会儿又下了起来,依旧夹着雪沫子,冷得人发抖。纪澄再坐不住,她虽然并不是那么怕冷的人,但这天气屋外坐着脚趾头都冻僵了,她拢了拢肩头的披风站起身原地走动走动暖身。
纪澄正搓着手就听见了屋内有动静,不一会儿就见沈彻当先走了出来,她刚准备迎上去,就见沈彻侧身让了让,一个中年国字脸留着一部美髯的男子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纪澄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沈彻将那男子一直送到门口,纪澄还没见过沈彻这么重视过一个人,虽然没有特殊举动,但他为人素来懒洋洋的,连对老太太都没那么殷勤过,还一路送到门口。
纪澄心里暗自琢磨着那人的来头。
待沈彻送了那人从后门出去,这才回过头来走到纪澄身边。
纪澄有些心虚地看着沈彻,毕竟她一个嫁了人的妇人来这种地方很是不妥,若是被人发现了,沈家会丢脸的。
“走吧。”沈彻道。
纪澄闻言就默默地跟在沈彻身后出了门。她看着沈彻的背影,又回头看看了静香院门口的花姑,知道花姑刚才的话原来是骗她的,这当口居然荒唐的有些雀喜,按说以她现在的心情是绝对雀喜不起来的。
不过纪澄的雀喜并没维持几瞬,她就看见沈彻翻身上了马。纪澄是坐马车来的,根本不可能追上沈彻的马,她有些着急地小跑了过去,一把抓住沈彻的马缰,乞求地看着沈彻,“郎君。”
事到临头什么迟疑什么尊严都抛之于脑后了,连刚才误会沈彻在里面寻欢作乐,纪澄都忍住了没进去撒泼,这会儿更是破天荒地喊了声“郎君”。
沈彻拍了拍那不悦地喷着气儿的马,这才看向纪澄道:“先回去吧,我知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纪澄有些难堪地缓缓松开手,就那么目送着沈彻离开。
纪澄回到九里院的时候,柳叶儿忙地上来问:“姑娘可见着郎君了?”
纪澄点点头,没有说话的兴致,匆匆地应付了一顿晚饭,又赶去芮英堂强颜欢笑地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这才回了九里院。
沈彻依旧没有回来,柳叶儿好说歹说才劝得她上了床。只是纪澄哪里睡得着,一直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纪澄听着更声,已经是子时了,沈彻还没回来。纪澄又等了一会儿就听到霓裳唤了声“公子”。
纪澄一轱辘地爬起来连鞋都没顾得穿就奔了出去,一头就撞进了正打帘子进来的沈彻怀里。
若非沈彻搂得快,纪澄非得撞退得摔在地上不可。
“就这么着急投怀送抱,怕我不帮你大哥?”沈彻的声音从纪澄头顶传来,用手扶着纪澄的肩膀将她轻轻推开。
只是这一个动作就叫纪澄无地自容了,她狼狈又尴尬地往后退了退,理着鬓发低头道:“我去换件衣裳。”
话虽这么说着,但纪澄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直到沈彻点了点头,她才放心地进了东次间,她生怕沈彻一个不高兴就又走了。
纪澄怕沈彻等得不耐烦,只匆匆裹了件袍子,再将鞋袜穿上就走了出去,只见沈彻坐在南窗的炕上,垂眸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看不真切的他的神情。
纪澄轻步走到门边,探出头让一直守在外头的柳叶儿沏杯茶。
柳叶儿忙地应了,按说早就该给沈彻沏茶了,但柳叶儿又怕自己进去万一打扰了两个主子说话可就是大罪过了,所以这才一直在门边徘徊。
吩咐完柳叶儿,纪澄才轻步走到沈彻的对面坐下,她连直视沈彻的勇气都没有,只觉既惭也羞,“我大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本来不知道的。但是能劳动你女扮男装到静香院找我,对着花姑都忍气吞声,我大致就猜到了一点儿。”沈彻讽刺得一点儿都不客气。
纪澄闭了闭眼睛才抬起头来看向沈彻道:“你能帮帮我大哥吗?”
沈彻挑眉道:“下午你看到的那位是曾御史,就是他捅出的这场科举案,皇上命他主查此案。”
纪澄猛地睁大眼睛,“你早就知道我大哥他……”
沈彻冷笑了一声,“我自己的大舅哥我还是有所了解的。当初为了赢马球赛,都可以让你这个做妹妹的帮他上场,这一次秋闱如果能通关节,他会放过?以你们纪家的财力,难道还缺买通关节的钱?”
纪澄听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心里又气又羞,又忍不住觉得悲凉可哀,沈彻怎么可能瞧得上她的娘家?但这都怪不得他,毕竟是自己大哥做的事情太叫人瞧不起。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求你帮帮他,我爹身体一直不好,如果这次大哥出了事,他只怕就……”纪澄不敢说那个“死”字。尽管父女两人为了向姨娘的事情起了龃龉,纪青今日说的话又有些绝情,可那到底是纪澄的父亲,而且纪澄也深知她父亲不是不爱她这个女儿,只是更爱他的儿子而已。
纪澄在这世上惦念的人不多,死的死、分的分,她没法不珍惜剩下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放在以前的纪澄身上,只怕她并不会为她大哥的事情觉得有多愧疚。商人之利,以区区金钱就能换得她大哥轻松中举,这样划算的买卖她指不定都会支持她大哥去做。
可也不知怎么了,纪澄现在再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她下意识里知道沈彻定然不喜欢她那样,当初苏筠那件事还一直搁在沈彻心上。约略是近朱者赤吧,沈家的人除了三房,其他人行事几乎都是堂堂正正的,所以才能让沈家屹立百年而不倒。
纪澄如今成了大房的冢妇,一切行事不知不觉也就是按照沈家那一套在做,很少再在背后算计人了。就连沈萃、李芮之流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沈彻看着一脸乞求的纪澄道:“你以为我今日请曾大人吃饭是为了什么?纪渊是你大哥,也是我大舅哥,他若是出了这样没脸的事,沈家脸上也不会有光彩。”
纪家这一团乱麻当初沈彻就已经预料到了,所以那时候规劝沈御的话也并非是假,只是到最后他自己没能抵住诱惑而已。
在见到沈彻之前纪澄心里有过很多猜想,却从没想过沈彻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在帮她大哥了。
纪澄心里羞愧得无以复加,感激、感动、内疚、悔恨、欣喜,真是五味陈杂,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眼圈不由自主就红了。
纪澄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得门边响起了脚步声,是柳叶儿送茶来了。纪澄将脸转到一边,平静了一下情绪,等柳叶儿走了才重新回过头来。
“那曾大人怎么说?他手里已经有通关节的考生的名单了吗?”纪澄问。
沈彻端起茶杯,撇开面上的浮叶,啜了一口茶之后才慢慢道:“还没有,今晚他就会开启所有中举考生的考卷。”
“那现在怎么办?曾大人他……”纪澄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沈彻垂着眼皮没看纪澄,仿佛那浮叶都比纪澄好看一般,“曾大人素以清正廉明著称,要不然高密之人也不会把证据头到他府上。你想给他塞银子的主意还是打住吧。”
“那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纪澄追问道。
沈彻笑了笑,往纪澄那边倾过身去道:“别告诉我你心里没有打算,如果没有打算,我就上去睡觉去了。”
纪澄自然是有打算的,早在昨天晚上她就已经把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好了,只是难以启齿罢了。
可是看沈彻的样子,她不说出来,他定然也不会主动要求的。
纪澄不得不厚着脸皮道:“只能在曾大人开启卷封之前,将我大哥的考卷换出来,还得将誊抄的考卷也换出来。”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因为那考卷上就有买通关节的证据。通常贿通主考,就是彼此商量好在考卷的第几页第多少行第几个字写什么,一般有三到五个关节,如果这几处都对上了,那么考官就会将这份考卷选出来,算做是初选中了的考卷,最后再由主考定夺名次。
通常朝廷为了防止徇私舞弊,一份考卷要经过数位主考的手判阅,因此一旦出现科举徇私舞弊那一定是答案,所有的主考和考官可能都牵涉到其中了。
曾御史如今已经知道了那些关节字眼是什么,打开考卷一对,就能找出那些举子是买通了关节的。
是以,纪渊的考卷必须得被换出来,而且速度还得快。
今日纪澄在纪家已经叫她哥哥凭着记忆重新写了一份考卷,也不知道他赶出来没有。纪澄知道这件事迟了一切就毁了,不然也不会赶到静香院去找沈彻。
“那怎么换?”沈彻问。
“考卷我已经叫大哥重新赶一份出来了。”纪澄道,“可是誊抄的那一份却没有办法。”因为朝廷应对科举舞弊也想了很多办法,怕考官认字迹,所以每个考生的考卷都会由人专门誊抄,让考官无法从字迹上辨别是哪个考生的考卷。
沈彻笑道:“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都是一桩威胁。所以只能我去办,可如此一来我就卷了进去,真不知道这样帮你,将来我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沈彻的笑并没有到达眼底,反而衬出去多凄凉来,叫人一下就想起他为纪澄吸、毒废掉半条命最后还被纪澄背弃的事来。
纪澄何其敏感,自然听懂了沈彻话里的讽刺和凉意,她静默了片刻,这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沈彻,“这一次之后我也没脸再留在沈家。七出之条里不顺父母、无子、妒、口多言我都犯了。”
这不过是表面文章,只是给沈彻一个体面的理由休妻而已。
纪澄站起身往旁边走了一步,提起裙角朝沈彻跪下道:“从一开始就是纪澄连累郎君许多,澄薄得寡义不能匹配君子,只求将来不再拖累郎君。”纪澄以头磕地,行拜别之礼,“我知道郎君不缺银子,可纪家和纪澄别无长物,只求郎君收下隆昌号的股份,最后再帮我大哥一次。”
隆昌号是纪澄手里唯一的底牌了。失去隆昌号之后,纪澄可就真算是身无长物,一贫如洗了,那是她仅有的底气了。
头上的人久久没有出声,纪澄的头还磕在地上不敢起身,也没脸抬头去看沈彻的脸色,她们夫妻走到如今的地步,都是她的错。
沉默久得让纪澄几乎以为沈彻睡着了,她微微侧了侧身抬起头,就见沈彻手一扬,将手里的茶杯大力地摔到了墙角。
力道之大,那茶杯摔到地方发出来的声音几乎像是惊雷一般,纪澄吓得往后一倒,看着那碎片从地上溅起来直朝她飞过来,闪躲根本就来不及,纪澄只能任命地闭上眼睛。
一切不过是虚惊,那碎片并没溅到纪澄的脸上,仿佛撞到一面气墙上,然后“叮叮叮”地落在了地上。
“不是你的错,都是我,是我咎由自取。”沈彻厉声道。
纪澄已经被沈彻吓得不知所措了,她同沈彻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懒洋洋的带着嘲讽的笑容看人,生气的时候反而会表现得比平常还温和,然后再在背后玩阴的整得你哭爹喊娘。
像现在这样控制不住的暴怒是第一次。
纪澄的背紧紧贴在炕壁上,仿佛恨不能钻进墙壁里去一般,面色惨白地看着沈彻。
沈彻看着纪澄害怕的眼神,冷静下来之后又忍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来,“想不到我也有今天。”
那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悲哀,纪澄听着只觉难过,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安慰沈彻。
“你怕我是对的,我要是不休了你,真怕那天会忍不住亲手结果了你。”沈彻道,“起来吧,不就是银子吗?谁也不会嫌弃银子多的,我更不嫌弃。隆昌号我收下了,纪渊的事情我替你办妥,也算是全了我们夫妻的情分,从此一别两宽。”
沈彻突如其来的“通情达理”,叫纪澄更是无地自容。情之一字伤人何其伤人,所以像她这样凉薄的人本就不该有感情,反而害人害己,纪澄不无悲哀的想,听见“一别两宽”四个字,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
“坐吧,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沈彻的声音疲惫得仿佛老人一般,“当初是我强求的你,否则此刻你早就和你的子云哥哥双宿双栖了,都是我棒打鸳鸯,咎由自取。如今这样也好,你们终于可以有情人成眷属了。”
纪澄连连摇头,她虽然不是伶牙俐齿之辈,但平日也是口齿伶俐的,这会儿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只哽咽着摇头。
“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可怜,你是什么心性我难道还不知道?我既然应下了会帮你大哥,就绝不会反悔。把你的眼泪收起来吧,别浪费了。”沈彻不无讽刺地道。
纪澄的眼泪还挂在脸上,自己却也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明明已经做出了决定,最后却还忍不住掉眼泪。可是眼泪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图惹笑话而已,从小到大她就不是爱哭的人。
纪澄自然又是整晚的失眠,坐在妆奁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拿起旁边的钗子,用尖尖的那一头在脸颊上比划了一下,想着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指不定还是得毁掉这张脸才能安生。
早晨柳叶儿过来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满地的碎渣子,赶紧进房间去看纪澄,“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把那碎片扫了吧,免得不小心踩到了伤脚。”纪澄一边说话一边用梳子梳着自己的长发。
柳叶儿见纪澄一脸的平静,心里也松了口气,安慰着自己肯定没什么大事儿。昨晚她把茶端过去之后就睡了,哪里敢在外头偷听主子讲话。也许是太累了,才沾床就睡了过去,摔杯子的动静儿她就没听到。
纪澄这一日照常理事,到芮英堂时也照常跟老太太说话解闷儿,任谁也看不出异常,连她自己都震惊于自己的镇定,或者也可以叫麻木。
到晚上沈彻从外头回来直接就进了卧云堂,喜得柳叶儿眉开眼笑的,赶紧沏了茶送进去。
纪澄看见那茶杯眼皮就跳了一下。
“我不喝茶,端出去吧。”沈彻冷冷地道,“准备一套笔墨纸砚来。”
柳叶儿应声退下,很快就将纸笔送了过来,然后在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从外面将门关上。
纪澄吸了口气,该来的终归要来,白日里她无数次反悔,想收回自己说的话,可每次跑到通往顶院的柴扉前看见那把锁就想起自己的话来,很多事情并不是想反悔就能够收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