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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24(1 / 2)


那是一张小小的,白底绿字的纸片,由于年代久远,白纸已经发黄,但绿色的字却还清晰着:顶头从右往左是“大清”俩字,中间还有英文的“A”,右侧从上到下是“郵政局”,左侧是“壹分银”,中间是一条双眼大睁、腾云驾雾的青龙。

珍珍有点迷糊,英语单词她知道。

超英声音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小姨这是邮票,大清龙票。”超小声。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她怎么没认出“郵政局”其实是“邮政局”的繁体,这属于古董!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年。

超英咽了口口水,“小姨我知道。”

原来,他们满月生产队曾经有一位从北京来的历史系教授,这老教授下?放的时候没住处,连牛棚都满了,全村只有林丰收愿意收留他。

老教授年老体弱,一身书生意气,只因为写了一篇批评时政的文章就被下?放,干活不太行,又经常生病,丰收和姐夫心肠好,总是偷偷接济他,他无以为报,只能经常教超英、赶美写字啥的。

赶美没个定性,学不进去,可超英喜静,每天晚上跟着他学字听故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而老教授别的爱好没有,最大的兴趣就是收集邮票,他曾跟超英说过,邮票不仅是一个时代物品流通的凭证,还是最能客观反应那个特殊时空里的兴衰变化的东西,而他讲的最多的就是清光绪年间华国发行的第一套邮票——大龙邮票。

中间的青龙,就是它的特异性代表。

超英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才十岁不到,现在老教授已经回城了,可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上头有些什么字,什么画儿,甚至他还听说,这样一张壹分银的邮票,在市面上至少值五百块!

“真能值五百块?”珍珍惊讶极了。

“嗯,如?果?它是真品的话。”超英只知道它长什么样,不知道如?何鉴别真伪,毕竟文物尤其是纸质的东西要造假很容易。

“五百块啊,现在值五百块,那五十年后至少几百万啊,我换算一下?啊,如?果?……”

丰收大姐想的却不是钱——“咱明早的票都买好了,要?不待会儿送去还人家?”

珍珍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实诚,对,拾金不昧是传统美德,可要还对主人,物归原主才是好事儿,还给一书贩子,说不定以前还是带头造反的红W冰,抢书来再卖出去,那她是不是傻啊。

超英也是这么觉着的,“那人眼里的贪婪太重,我们不能还他。”顿了顿,又说,“交给小姨保管吧。”

林珍珍心里虽然也挺想要的,废话,谁不喜欢钱啊?可她奉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既然是你发现的,那就是你的东西。”

“书是小姨买的,这东西就该给小姨。”他虽然苍白,但很坚决。就是林丰收,也?愣要塞给珍珍,又怕自个儿粗手粗脚弄坏那么小大一张纸,手足无措。

珍珍见他们居然真的一点儿也不犹豫,心里的佩服都快溢出来了。

她是见识过兄弟反目,夫妻成仇的,就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这枚价值五百元的大清龙票之于林家,简直是飞来横财,说祖坟冒青烟也?不为过……

把邮票重新夹进书里,压了压,珍而重之收好。她现在还没能力把它换成钱,以后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也不会忘了他们。

林珍珍这一趟,特效药一千块,罐头好几十,从倒爷手里买东西百来块,一搜绿书包居然只剩两块多……了!摔!

真花钱如流水,一夜回到解放前。

但花钱的快乐,却是真的。

***

带着花钱的快乐,终于在离家十天以后,他们扛着两个大尼龙袋回到清河县。下?火车的那一刻,呼吸到清河县带黄土的空气,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珍珍本来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现在已经超了,得赶紧回学校报道销假,只在公社分走季家的九套线衣,其他的东西让丰收大姐先带回家去,礼拜五她回娘家再商量怎么处理。

才刚进村,猫蛋就跑来接她:“大娘你回来啦,省城好玩儿吗?”

“不好玩。”花钱如流水,一夜回到解放前。

“大娘给我买糖没?”她吸溜着口水,满怀期待。

嘿,珍珍还真给忘了,一路上只想着怎么把两大包东西带回来,跟列车员玩躲猫猫呢。

猫蛋小眼睛一垮,都快哭了。

她很委屈。

这几天她在家,干的都是大娘的活儿,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累得屁都出来了,唯一支撑她干下?去的动力就是“大娘会给我买糖”,结果?……你就说吧,她能不委屈?

珍珍捏了捏她的小苦瓜脸,这龙凤胎可太像他们妈妈了,一点儿季家的优良基因都没遗传到,但孩子嘛,是需要?哄的:“嘘……没糖,但有新衣服哟。”

“真哒?”小眼睛一亮,又开始“大娘长”“大娘短”了,顺便报告她不在的日子里,家里发生的事。

总体来说稳定,但局部矛盾一直存在,集中表现在三房两口子身上。曹粉仙因为怀孕,天天想吃好的,今儿蒸鸡蛋明儿红糖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老太太都满足,但前提是把她吃掉的换算成工分,年底从他们两口子的总工分数里扣除。

珍珍真想竖大拇指,这么一来,他们就只能安静如?鸡了,不然来年可能连上桌吃饭的机会也?没了。

“三婶啥都想比着大娘你来,我奶说了,你的吃用是大伯寄回来的,她要吃就让三叔掏,没道理大家伙供着她。”猫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颇为不忿:“以前我妈怀我们的时候也?没好东西吃,她凭啥呀她?上顿南瓜下?顿番薯,我跟我哥的眼睛才生这么小。”

不用说,这些话肯定是某个大人说的。

看来,没把营养品和袜子手套带回来是明智的,不然其他人还不得以为公婆又把金山银山补贴她了。这一大家子人,明明很小的一件事都容易放大,要?是能分家就好了。

各家关起门来过日子,谁也?不用比着谁,要?比就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去,说实在的季渊明这么多年养着他们也够意思了。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罢了。一来,珍珍不想才刚把生活步上正轨就搅风搅雨,二来,季渊明常年在外,要?真分了家她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很多重活累活还是得仰仗老二老三。

这就是男女体能的差异,不得不服。

也?不知道季渊明啥时候能回来?

第一次,林珍珍开始关心他的归期。

***

冬天的日子总是格外漫长,尤其这又是一个十年一遇的冷冬,虽然已经尽最大努力的烧炕了,可整个白水沟还是冻僵在一片白雾中。除了老季家几口,其他社员谁不是冷得直跺脚,眉毛胡子全结冰呀?

季家人那可就牛了,棉衣和棉鞋都是壮了鸡毛的,里头还穿着崭新的,紧绷绷的十分贴身的线衣线裤,用来狗的话说,那一整套紧得,放个屁都能窜上来,闻起来还是热乎的。

珍珍对他这种既粗俗又直白的描述很是头疼,这孩子上了一期学,屎尿屁似乎更容易脱口而出了。猫蛋就比他容易教化,说话文明多了。

真是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而这句话,在隔壁的季六家显得更加深刻。季海洋最近可怜坏了,他二弟季冰洋满三周岁,也?被送回老家吃苞谷米来了,他三弟季小洋刚断奶,他妈就进城给他爸做饭去了,而他奶奶呢,那是一个能用冷水烫鸡、葱管吹火的小气鬼,他爸每个月按时送回来的粮油兄弟仨是见不着的。

可怜的季海洋和季冰洋,大冬天没双好鞋穿,还得哆哆嗦嗦着出门拾柴,不拾够十斤柴就别想吃饭。

一开始,珍珍听曹粉仙八卦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要?知道那老婆子最稀罕的就是这三个大孙子,怎么舍得让他们吃这等人间疾苦?

“大嫂你是不知道,他奶把气撒他们身上哩!”

“撒什么气?”少女珍其实也?很八卦的呀。

“秦小凤跟季六哥闹,离,婚。”

“傻?离婚?”王丽芬也插嘴了,“傻了吧唧才离呢,季六哥吃供应粮,还有那么好的工作,听说过年过节给丈人家送的清油都是五斤五斤的,还有厂里发的烟票,都给他小舅子哩!”

林珍珍和曹粉仙对视一眼,第一次找到“同盟”的感觉——这妯娌真是没救了。

正说着,老太太搓着手进屋,“早雪一日晴,晚雪到天明,这雪啊估计是停不了咯。”

珍珍赶紧起身,让她上炕盘腿坐,又给倒了一杯滚烫的山茶水,给她暖手里。老太太灌了两口,嘴里冒着热气,“可怜海洋那孩子,没拾够柴,给撵门口呢。”

这么冷的天,躲屋里还抖抖索索呢,室外还不得冻坏?珍珍上辈子有非常严重的冻疮,就是因为八岁那年的冬天进城找爸爸,然后在爸爸的新家里,天天用冷得放得出碎冰块的水给“弟弟”洗尿布,虽然她只洗了一个星期就反应过来自己成了别人的免费保姆,跑了,可病根却落下了,一到冬天双手就红肿热痛痒,痒起来真能要人命!

尤其是每年冬季期末考那几天,肿得握笔都困难。

“我去把他们叫进来烤烤火吧?”

女人们都忙说“好”,反正只要不涉及口粮,她们都没意见。

瑟瑟寒风里,季海洋带着矮胖的季冰洋,站在奶奶门口,哭得鼻涕都结成冰条条咯,小脸呈反常的紫红色。

无论他们喊多少声“奶奶”,没人来给开门。这个家,仿佛不是他们的。

“海洋,带你弟来烤火。”听见这么一声,季海洋二话不说,拉着弟弟就冲,可惜站得太久,腿冻麻了,直接摔地上啃了一口雪,小胖墩季冰洋直接一头跌进珍珍怀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

他觉着,大婶婶的身上特别香,就像在城里的妈妈一样。

珍珍本不喜欢人类幼崽的人,都被他看得心头发软,一把提溜起,进屋。

“哎哟,可怜见的,脸都冻紫了。”曹粉仙站起来,搓了搓季海洋的小脸,“去年刚送回来时候白白嫩嫩,跟个玉娃娃似的,这才多久就成了驴粪蛋子。”所以说,无论任何年代,城里孩子的颜值普遍高?于农村孩子,严寒酷暑,冰霜雨雪紫外线对皮肤造成的物理伤害基本上不可逆的。

珍珍作为一个曾经进城上过多年学的人,深有体会。

也?就是现在这具身子底子好,没怎么晒太阳,不然再美再年轻的女孩也?老得快。

季冰洋哼哧哼哧,扭着圆溜溜的小屁股爬上炕,倒是不怕生,这个婶婶看看,那个婶婶瞅瞅,当然最喜欢的还是大婶婶咯。

曹粉仙见他生得白白胖胖,一把搂怀里,“我得多抱抱,以后也生个这样的大胖小子。”

她想生儿子都快疯魔了,众人皆知。

因为太白胖了,还有股子奶香味,跟农村脏孩子就是不一样,她忽然灵机一动:“冰洋啊,你告诉三婶婶,你爸妈是不闹离婚呢?你跟谁过啊?”

胖冰洋小嘴一扁,就要哭。

珍珍皱眉。

她特别反感大人问这种让孩子伤心又公开处刑的问题,因为上辈子她可没少被村里八婆问“你爸娶了后妈还要?你吗?”“你咋不去找你亲妈呢?”“听说你亲妈在广州挣大钱是吗?”

天地良心,她连亲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当然更不可能去城里给人当免费保姆。

她就是特烦,“咋,他跟谁跟你有关系吗?”

曹粉仙脸一红,“我这不好奇嘛,大嫂你敢说你不好奇?好好的两口子,怎么说离就要离呢,我听说啊,是他奶怀疑他们兄弟仨不是季六哥的种……”

“可闭嘴吧。”林珍珍白她一眼,带季海洋和季冰洋回自个儿屋去了。大人离不离婚那是大人的事,把这么私密的事放他们跟前讲,一点儿也不考虑孩子的感受,珍珍要?再待下?去就想打人了。

她的屋收拾得很干净,很整洁,炕虽然没老太太那屋暖和,但被褥有点淡淡的肥皂香气,炕桌上还插着一束胡乱搭配的野花野草,真有种家的感觉,胖冰洋扁扁嘴,“妈妈呜呜……”

珍珠大的泪珠子“吧嗒吧嗒”掉,珍珍可没哄人类幼崽的经验,忙求助的看向?季海洋。

“害,想我妈了,大婶婶你别管,让他哭一会儿就好了。”他顿了顿,低着头说:“我小时候也?这样……刚来的时候。”

是啊,父母都在城里,唯独把他扔乡下,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奶奶骂,问题是他还知道爸爸不是没给东西,而是给的东西他吃不着,全进了讨厌的奶奶肚子里……那种感觉,这就是小家伙早熟的原因。

珍珍把被褥掀开,让他们直接坐在炕沿石上,“以后下雪就别出去拾柴了,万一冻坏身体还得打针吃药,多难受啊?”

胖冰洋发出“嗯嗯”的声音,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无意识的哼哼,毕竟呀,屁股下头热乎乎暖洋洋的,太舒服啦!

珍珍看着他们大眼睛高?鼻梁的,想起曹粉仙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八卦,说这兄弟仨不是季六的种,爹是国字脸小眼睛,嘴巴有点地包天,可儿子长这么周正……小时候吧,老婆子越看越喜欢,可眼看着一天天大了,五官越来越周正,长舌妇逼逼几句,她就越看他们越怀疑。

毕竟,他们的妈妈,是上海来的女知青,曾经的大学生啊,看不上泥腿子也?是情理之中。

珍珍想起他们的妈妈,听说叫秦小凤,跟她还真没见过两次面,唯一的印象是瘦和白,挺有人淡如?菊那味道。听说代课教师她也想当,往队长家跑了好几趟,最终还是败在季渊明妈妈的“智慧”下?。

“大婶婶,我妈妈真的会回上海吗?”

面对这两双充满希望的大眼睛,珍珍没办法说谎。最近孙老师和钱校长都在讨论知青上首都告状的事儿,听说有些女知青在下放当地被强.奸什么的,已经引起全国知识青年的极大不满,有些趁着“告状”就跑回原籍了。

而就算现在回不去,以后政策允许知青大批量返城的时候……《孽债》是一部奶奶很喜欢看的电视剧,她跟着看过好几遍,时代的悲剧将无可避免的降临到这三个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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