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行是在洗手间里找到林酒的。
他刚才被江元野推开的时候摔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人家江元野都没影子了,他最后还是顺着摔门的声音找到洗手间外的。
他找到门的时候没敢直接进去,看江元野跟林酒那架势,好像是有仇的样子,但是他不进去又怕林酒吃亏,犹豫再三,阮行小心翼翼的拉开了洗手间的门。
他们学校教学楼的洗手间一拉开门就是一排洗手池,经过洗手池往里面走,转个角才是厕所隔间,阮行转角的时候,就看见林酒站在墙边上,还维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像是被人逼到角落里了一样,动也不动一下。
察觉到有人进来了,他漂亮的眼睫毛颤了颤,抬起眼的时候,那猫眼儿里像是藏着破碎的星光,看的阮行心头都跟着颤了一下。
我的酒儿啊!眼泪都快下来了,这得是受多大委屈啊!
“江元野打你啦!”阮行嚎起来,冲到林酒前面绕来绕去,可是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来花儿来,林酒身上连个伤痕都没有。
“我没事。”林酒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了这么几个字,剩下的就都说不下去了,他揉了揉眼睛,嘶哑着说:“走吧,回宿舍了。”
阮行急的跟什么似得,但林酒就是一句话不说,他也只好忍下去,一路扯着林酒回去,回去的路上,阮行就像是个钻进猫窝的耗子一样,前面过来个人他都紧张半天,生怕再窜出来个江元野。
直到进了宿舍里,阮行才放松下来,他又想问问江元野跟林酒到底是什么关系,结果才一开口,林酒已经挣扎着爬上了床,一副不再交流的模样。
阮行只好不提这个话题了,只是隔着一个床帘问:“要不要吃点退烧药啊?”
林酒缩在床帘里面,小脸蛋烧的滚热,嘴唇却是苍白起皮的,他想答应阮行一声,但是脑袋昏昏沉沉,小嘴唇动了动,愣是一个气音都没冒出来。
他像是晕眩着沉到了海底一样,最后一丝清明也逐渐被淹没,他沉到了记忆的深渊里,不断的在深海里扑腾,他每每挣扎着呼吸一口气,就会看到过去的自己,会看到他脑海深处里的江元野。
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儿,哪怕是在睡梦中也觉得自己即将溺毙其中,连一处暂且偷生的角落都没有,只能在深海和海面之间不断挣扎,他几次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醒过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又没有力气挣脱,就在“醒”和“沉沦”间沉浮,直到一通电话在他耳边炸开,猛地将林酒惊醒。
刚醒过来时,林酒觉得他的身体和灵魂都是分开的,身体沉重麻木,像是根本没睡好,灵魂却十分紧绷,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头很疼,手却已经伸到了枕头底下,掏出了手机来看。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妈妈”两个字。
林酒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他想到了自己逃出基地的事,又想到了辅导员给妈妈打电话的事儿,很怕妈妈来质问他,他能对辅导员三缄其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妈妈撒谎。
而手机正如催魂儿一样响着,林酒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接通。
他接通的时候脑子乱乱的,满肚子都是解释,但他才叫了一声“妈妈”,就听见电话那头的妈妈语气十分热烈的问他:“林酒,你在学校吗?”
林酒赶忙回:“在。”
“那你收拾收拾快出来,我带你出去吃饭。”林艳秋的喜悦隔着一个电话传过来,直直的钻进林酒的耳膜里,听妈妈没有骂他,林酒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林艳秋为什么这么高兴,但是他还是赶忙回:“我马上下去。”
他骨子里就是个顺从长辈、不会反抗的乖小孩,哪怕他现在还昏昏沉沉、身体麻木,但是林艳秋一个电话过来,他就会立马吸着鼻子爬起来。
从铁床上下台阶儿的时候,林酒发现外面居然已经是黑天了,他一看手机,才发现自己是从早上回来之后一口气睡到了晚上八点钟。
他刚穿好衣服,宿舍门就被打开了,阮行叼着牙刷进来,嘴里一嘴泡沫,指着林酒惊喜的“呜呜呜”,林酒随手挥了挥,扔下一句“我妈叫我我先走了”,然后就像是一阵风一样刮出了宿舍里。
他冲到楼下,就看见林艳秋开着一辆红色的跑车等在楼下。
这跑车太张扬花俏,像是十七八岁小姑娘的颜色,跟林艳秋的性感干练风格不太搭,但林艳秋却依旧开的很高兴,林酒爬上副驾驶的时候,还看见林艳秋今天穿了漂亮的新裙子,抹了好看的妆,身上喷着香水儿,连车里都是淡淡的香味儿。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下来了?”林艳秋见了他,细长的眉毛微微拧起来,挑剔的看着林酒,红唇微张,看起来很想让林酒回去换一件,但手上却飞快的转动方向盘。
“算了。”林艳秋回过头来,盯着前方的路说:“没时间了,你爸爸和你哥哥还等着咱们呢。”
这一个“爸爸哥哥”,让林酒拉安全带的动作僵住了。
“我...”他想说一句“我不想去”,但林艳秋已经把车都开起来了,林酒又不敢说了。
他是怕林艳秋的,怕林艳秋生气,也怕林艳秋失望,他现在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如果林艳秋知道了他和江元野的那点事儿,恐怕会直接把他赶出去吧?
林酒的唇瓣紧紧地抿在一起,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你什么?”林艳秋却听见了,一边倒车一边说:“对了,你们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你逃军训,怎么回事?”
林艳秋跟林酒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林酒一直很乖,她这个当妈的也没多操心,甚至都没多问过,就知道她这个儿子是个省事儿省心的,老师打电话还是头一次。
当然,以前林酒也都是姥姥养的,轮不到她操心。
“我身体不舒服。”林酒囫囵的扯了个谎,他不敢提江元野。
但他不提,林艳秋却追问,一边开车出学校一边问:“最近跟你哥哥相处的怎么样?我出差的这么多天里,你们俩有没有玩儿得好一点儿。”
林酒的手指头抠着安全带,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林艳秋不耐烦的“嗯?”声中回了一句:“有...好一点。”
林艳秋满意了,一脚踩上油门,勾着艳丽的红唇,飞速行驶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
A市的路况很拥堵,八点多是晚高峰,林艳秋一向是沉稳的性子,现在却有点急,她的红指甲戳在喇叭上,好一会儿才行驶到饭店门口,把车钥匙丢给侍者去泊,然后拉着林酒快步进门,一边疾走还一边说:“你爸爸恐怕等急了。”
林酒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进门前还仔细看了看。
这是个私人会馆,很大,看起来是吃饭游玩一体的,后面好像还有个高尔夫球场,不过进门时匆匆一瞥,林酒也没太看清楚,就被林艳秋急匆匆的拉进来了。
林酒进门之后,才算是明白刚见面时林艳秋为什么拿那种嫌弃的眼神看他。
私人会馆里格调很高,是慵懒的文艺复兴的风格,这里的每个人都穿的光鲜靓丽的,进门就是温度合适的冷气,地板都可以照清楚林酒皱巴巴的白半截袖和牛仔裤,这是他着急的时候随手捞的——而这里的前台小姐姐都穿着漂亮的古典工作制服裙,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站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甜美可亲。
林艳秋报了一个包厢号,小姐姐引着他们进去,穿过挂着浮雕油画的走廊,推开贴着金色雕花的木门,林艳秋跟出门的江元野正撞上。
几日未见,江元野还是原先的样子,穿着黑色的训练服,比她高出一头多,倒是发茬儿长了些,盖住了青色的头皮,模样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的躁戾冷锐,看一眼就让人心里头发紧。
江元野似乎也没想到会撞上林艳秋,才一开门,又蹙着眉退后了两步。
林艳秋心里一喜——这还是江元野头一回给她让步呢!以往瞧见她恨不得把她撞出门外去,她赶忙喊了一声“元野”,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就听见江父在里面喊:“艳秋来了,先进来,我有事跟你说,元野有几个朋友在二楼唱吧唱歌呢,放他去玩儿吧。”
林艳秋赶忙让开,又突然记起自己身后还有个林酒,赶忙转身,推了身后低着脑袋的林酒一步:“去,跟你哥哥一起去玩儿,多交些“正经”的朋友。”
手臂上被艳红的指甲不轻不重的掐着,林酒听着林艳秋的“话外之意”,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囫囵的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嗯”,林艳秋见他应了就没再管他,迫不及待的进了包厢里。
随着木门关上,走廊里就只剩下林酒和江元野两个人了。
林酒的脖子都快僵了,他今天早上才跟江元野对峙过,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面了,晚上又跑过来在他妈妈面前演戏,他都不敢抬头看江元野,心里莫名其妙的别扭、发虚。
他不说话不抬头,江元野也不动,林酒眼角余光能看见那双靴子就踩在地毯上,动都不动一下,直到某一刻,靴子的主人从鼻腔里嗤出了一声笑,转头走了。
江元野一走开,林酒浑身绷着的那口气儿就松了,他不想跟着江元野走,但不跟江元野去,他回来肯定没办法跟林艳秋交代。
左右抉择了片刻,林酒一咬牙,硬着头皮跟在了江元野的后面。
江元野步子大,真走起来了身上都带着风,林酒身体不太协调,一跑起来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又不敢跑太近,每次离江元野近了,小屁股就犹犹豫豫的停下来,等江元野不见了,又扭啊扭的追上去。
但不管小屁股怎么扭,江元野头都没回一下,一路直接上了二楼。
这所私人会馆一楼是吃饭的地方,二楼是唱歌的吧厅,三楼是运动的地方,有游泳池之类的健身项目,算是集运动休闲娱乐于一身,是一些富二代愿意来消遣、富一代愿意来喝酒泡澡的地方。
开私人会馆的是个圈里龙头,所以这里总是聚着很多圈里人,因为圈里人太多,所以这里反而比较干净,来的都是要脸面的人,腌臜事儿都藏着掖着,私下去弄,谁都不会摆到这来,毕竟在这儿出一回热闹,明儿个就都传遍朋友圈了。
江元野上到二楼的时候,整个二楼都正疯着,气氛热烈,大家都在喝酒跳舞,音乐和灯光震的人脚下都不稳。
二楼是个小型酒吧,经常有富二代开parrt,过生日,或者开办出国前的欢送会,江元野对这里还算熟悉,走起来也算轻车熟路,只是进门时还是微微蹙了蹙眉。
他不爱来这种地方,太闹,听见了都头疼,这群人也太吵,太烦,一个个都有一堆花花肠子,说个话都要拐九曲十八弯,暗戳戳的给人上眼药,又都是一个圈子的,看不惯也不能打,更头疼了。
江元野有点后悔来了。
他爸其实没打算在这跟林艳秋谈判的,这场合不合适,本来今晚是和几个叔叔一起吃饭的局,局散了,林艳秋正好出差回来的飞机刚落地,就嚷嚷着要来,他爸心想一起解决了,就干脆等在了私人会馆里。
江元野之前想直接走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跟着等下来了。
其实这场合他就不该等的,江父和林艳秋这俩人没一个好鸟,这样的乱事儿掺和一脚都嫌腥,可是一想到这是林艳秋最后一次跟江家人扯上关系,他骨头就有点痒,莫名其妙就等可,等来了之后又烦,想走,却又见到了人。
见到了还不如没见到,更烦了。
江元野本想随便找个地方坐一坐就走,但他一进门就被人看到了。
无它,因为这二楼的人本来就不多,又都是熟脸,突然进来一个当然很瞩目,当看清楚进来的是谁之后,就更瞩目了。
“哟,江哥!”远远地有个笑嘻嘻的、油头粉面的瘦竹竿男生跑过来,举着一个酒杯,笑着跟江元野打招呼,还十分自来熟的伸手搭江元野的肩膀,一开口有点破锣嗓子似得,沙哑又刺耳:“您老人家来也不跟我说一声,你爱喝的酒我都没备!来,走一杯。”
江元野冷着脸瞥了一眼。
这算是他在圈里少见的认识的一个“熟人”,是一位能扛着江元野的冷脸,依旧凑过来聊天的熟人,姓赵,叫赵有乾,一身商人市侩,但长了个蠢脑子,所以常常闹笑话,名声不算好。
赵有乾才二十一,比江元野还大一岁,但就是一直喊江元野“江哥”,他们公司跟江家有很多利益往来,他捧江元野,纯粹就是为了自家公司。
触到江元野的眼神,赵有乾的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儿,落到了一边儿去,笑容不改,依旧笑嘻嘻的说:“啊,江哥不喝,那我自己来!”
江元野环顾了一圈四周,看见了一圈男男女女和一些气球,心想,今天还是个生日宴。
“哟,这谁啊!”赵有乾喝酒的时候,冷不丁往后一瞥,就看见门外又钻进来个人,落后江元野两步远,站在门边上,踮着脚尖怯怯的往里面看。
那是个小男孩儿,穿着素净的白半截袖,小脸圆圆的,头发软蓬蓬的,嘴唇有点厚,是很可爱的M形,眼睛有点像猫,又大又纯,瞳孔偏褐色,被吧厅里艳丽炫目的灯光一打,那双眼就不适应的眯起来,连带着人也微微向后缩了一点儿。
嘿,来了还想跑!
“小子,站哪儿!”赵有乾没见过他,估摸着是新来的,再一看他长了一张很好拿捏的包子脸,立马就凑上去,摆出了“这是我的地盘”的架势,摩擦着下巴,挤着眼睛问林酒:“那你是哪儿来的?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四周都是震耳欲聋的音乐,赵有乾的声音拔高了在音乐的缝隙里冒出来,林酒费力的听了个囫囵,这人满身酒味儿,说话的时候态度又很不客气,让林酒下意识的开始紧绷起来。
他退后了些,努力的挺直了小肩膀,大声回:“我叫林酒,跟着——他来的。”
最后那几个字林酒说的很小声,几乎淹没在音乐里,只能看见他的唇动了几下,他像是怕别人不信,还远远地拿小下巴远远地点了点江元野的背影。
江元野像是压根没听见、不在意这边似得,看都不看一眼。
但赵有乾一下子就把“林酒”对上号了。
最近他们圈里一直在传江元野他爹要老树开花二次婚,整个圈里的人都在默默关注——江家是整个华国都排的上号的豪门,又稳坐A市金字塔,这样的家庭要结婚,可是一个大动向。
有消息灵通的曾说过,那要上位的女人姓林,在江氏公司里给江总当秘书,是个聪明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儿子,再一听“林”姓,他就猜到林酒是谁了。
就是江元野异父异母的弟弟呗。
赵有乾在心里头没太把林酒当回事儿,小门小户上来的,没根基,但是又觉得林酒以后真进了江家,说不定也是个人物,就一改刚才的“找茬”模样,换了一张热情老大哥的脸,拉着林酒就喝上了。
他先是半强迫似得塞给林酒一杯酒,嘴上说着“江叔叔啊,我爸好兄弟,来,喝一杯”,然后当着林酒的面儿把他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林酒顿时觉得手上的酒杯有千斤重。
冰凉的方形酒杯里流淌着金黄色的液体,在彩灯的照耀下泛着奇异的流光,林酒不太想喝,但对方的杯底儿都亮出来了,他只好捧着小小的抿了一口。
他得想办法交到一个朋友,才能回去跟妈妈交代。
明明是冰凉的酒,但进了喉管里却又火辣辣的,呛的他直咳嗽,赵有乾却还觉得不满意,笑嘻嘻在他耳边说:“就喝这么点啊?你这——”
“啪嗒”一声玻璃脆响,瘦竹竿一回头,就看见江元野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瓶酒,神色不善的看过来:“一个杂种你也要管?过来,跟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