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五月里, 天儿渐热了。
这日下晌,永寿宫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娜仁他身着宝石蓝褂子,身上大汗淋漓, 脸蛋红扑扑地, 忙问:“这是从哪里来?怎得这样狼狈?”
“从皇兄处来, 皇兄说, 让您开一坛去岁紫米封缸的好酒,还要一桌子好酒菜, 八宝鸭子与炙羊肉一定要有, 晚些有客要来, 定是您时常惦记的人。”隆禧咧嘴一笑, “皇兄本是要打发人过来的, 不过隆禧想来看看小侄女,便主动请缨要了这差事。慧娘娘, 隆禧说明白不?”
“明白, 再没有比你说得更明白的了。”娜仁笑眯眯把帕递给他使他擦汗, 『揉』了『揉』他光秃秃的脑门, 命:“把井水里湃着的樱桃茶端来吧,那是用薄荷、金银花、留兰香几样花『药』的小『药』包浸水, 以宫里新得的樱桃熬煮而成的, 放了冰糖, 酸甜爽口, 你一定喜欢。”
又命人预备隆禧喜欢吃的点心,隆禧也不生,脆生生地道:“旁的也罢,『乳』酥和鸳鸯豆沙卷一定要预备, 才在皇兄那里,灌了一肚子的苦茶,可得甜甜嘴了。”
豆蔻忍俊不禁,一一答应了。
隆禧不常来永寿宫,与娜仁碰面多半是在太皇太后或是太后宫里,今日难得过来,自然要把他招待好了。
星璇那里的点心都是一就手的事,各种原料都齐备,甚至又许多就是半成品,隆禧点的都是日常预备的,很快就上齐了一小炕桌。
隆禧的心思却不在点心上,眼巴巴地盯着嬷嬷喂皎皎喝『奶』,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头去碰小娃娃肥嘟嘟白嫩嫩的脸蛋。
娜仁倚在旁边翻书,瞄了一眼,随口道:“喝『奶』的时候闹她,仔细哭出来。”
“哦。”隆禧忙把缩回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皎皎,好一会儿才咂咂嘴,回味无穷地道:“皎皎真是可爱,不愧是爷的侄女!”
“谁学的,爷呀爷的,你才多大,就想当爷了?”娜仁心中好笑,笑骂道:“让老祖宗知道了仔细踹你!”
隆禧『摸』『摸』自己的脑门,嘿嘿直笑,又盯着皎皎看了好一会,忽然喊娜仁:“姑爸爸。”
“怎么了?”娜仁笑眼斜他:“忽然这么喊我,必然有所求。说吧,是什么事儿,看我能不能做到。”
隆禧忙不迭地摇头,道:“我是想说,以后这些侄子侄女们,我一定最疼皎皎!因为姑爸爸对隆禧最好,隆禧也要对皎皎最好。以后皇兄如果有了别的孩子就不疼皎皎了,您一定不要伤心。”
“这又从何说起?”娜仁一挑眉,中的书卷放下,肘拄着炕桌,“听了风言风语,来我这发疯?究竟什么事。”
隆禧无辜地眨眨眼,最后还是被娜仁盯得败下阵来,低着头呐呐道:“是我嬷嬷说,皎皎生母卑微又犯了大错,等以后皇后嫂嫂或者别的娘娘生下孩子,皇兄就不疼皎皎了。”
“听她浑说!”娜仁皱着眉,抬起一指重重点了点隆禧的额头,“你呀你,念书不好好念,这些事情听着倒是都往心里去了。皎皎是你皇兄的第一个女儿,他怎么可能不疼皎皎呢?皎皎是我的女儿,慧妃博尔济吉特氏女,她生母卑微又何妨?玉碟上,她是两族血脉延续,与张氏无关。”
隆禧的小脑袋瓜子还消化不了这种问题,只是懵懵懂懂地松了口气,道:“嬷嬷净与我说这些话,我定要告诉老祖宗罚她!”
“该罚!你也该罚!”娜仁又给了他一个暴栗子,又道:“也是十一二的人了,多把心放在正经事上,若是书读得不出挑,没什么能干的,你皇兄日后怎么为你聘娶一个合心意的福晋呢?”
隆禧耸耸肩,道:“我只想觅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些满蒙贵女多半倨傲张扬,或者端庄温顺,均不是我所求。我要找,定要找一个精通诗书,能抚琴作画,『性』情温柔坚韧,善良美好,出淤泥而不染人为我福晋!”
“臭小子胆肥了你!”娜仁柳眉倒竖:“你这一句话可骂了多少人,你出去转一圈,宫里还有个全乎人吗?”
隆禧抱头鼠窜,怕她伸削自己,嘴里喊着:“我就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又没说您,平白无故地,您生什么气嘛……”
皎皎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咯咯直笑,隆禧有了底气抱着小侄女挺胸抬头地对娜仁道:“您看看!皎皎都看不惯您这样!”
“去去去,吃点心去!”娜仁深呼吸一回,摆摆,又道:“把你侄女放下,仔细摔了她!把你屁股打开花!”
隆禧嘻嘻笑着,把皎皎放下,坐到炕桌旁边吃点心去。
直到把这小子送走了,娜仁坐在炕上喝着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小子的择偶标准……怎么那么奇怪呢?
“老话怎么说来着,儿孙自有儿孙福,罢了,罢了。”娜仁摇摇头,轻叹道:“是我老了,跟不上时代『潮』流。”
“您说什么呢?您才多大的年岁,就老了,倒让我这老婆子怎么活呢?”乌嬷嬷走进来,先嗔了一句,然后笑着问:“豆蔻托我捎给您一句话,说那紫米封缸酒前年的还有两坛子,是按皇上吩咐预备去岁的,还是要前年的。”
“茉莉,你来,去告诉你豆蔻姑姑,有前年的酒拿出来喝了,去年的还要再攒一攒才够滋味,莫叫他们给我祸害了。”娜仁道:“再有,告诉你星璇姑姑,一应肴馔果品,尽心预备。八宝鸭子皇上喜欢,炙羊肉却未必……添一道我二哥喜欢的清蒸鲈鱼,再有几样好下酒菜。”
茉莉连声答应着,乌嬷嬷喜道:“原是二爷和三爷要来。”
“也说不定,我仔细思忖着猜测罢了。”娜仁重新执起话本子,那边皎皎却不干了,咿咿呀呀地叫她,眼见她不动,又开始干嚎。
乌嬷嬷满是慈爱地看着皎皎,对娜仁道:“您就不要看这话本子了,陪小公主玩一玩不好吗?”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娜仁叹着气,如是想到。
不过晚间,觥筹交错,看着两位哥哥与康熙脸上隐隐的激动,娜仁决定收回那个想法,一边慢慢饮着汤,一边道:“今儿在这便罢了,在外头,万万不可这样饮酒的。一来喝多了误事,二来也怕着了人的道——”
她说着,又忽地反应过来,“外臣宫内醉酒、宫门落锁不出可是大罪!”
“阿姐放心。”康熙大刀阔斧地坐在那,拍拍胸口:“有住的地儿,干脆今晚就不让他们出宫了,明天——”
他住了口,但笑不语。
娜仁心里多少有点预感,便不再说什么,只坐在那里闷头用膳,看他们吃酒。康熙醉了,眼圈便微微泛红,拿筷子头敲着桌上的碗碟:“这些年、这些年朕受够了!总算是要天日了。”
“皇上!您是圣明之君,总会大展宏图!”那日松斩钉截铁地道,康熙激动不已,二人又碰了一杯。
其勒莫格不甘被忽视,强行加入进去。
娜仁从一开始的心『潮』澎湃到最后的心如死灰,直到殿内的西洋自鸣钟一响,她忙道:“酉时末了,宫门将要落锁,先就到这里吧。再喝多了,仔细误了明儿个的事。”
“好!妹妹!三哥永远是你的依靠!”其勒莫格捶捶胸口,中气十足地道。
那日松还算清醒,对着娜仁弯弯嘴角,“放心,大家心里都有数。”
看他这样子,娜仁就知道他也醉了。
娜仁胆战心惊地,梁九功走上来笑道:“慧妃主儿莫急,皇上早吩咐了,武英殿后头的屋子收拾出来,让两位大人且住一宿。”
说着,又叫小太监上来搀扶二人,其勒莫格摆摆,走得倒还算稳当,那日松斜睨他一眼,沉声道:“老老实实睡觉,宫里耍酒疯,丢的是妹妹的脸!”
“知道!”其勒莫格又捶捶自己的胸口,听着那声音娜仁都替他骨头疼。
不过看着他们的样子,娜仁心里又觉着好笑,到底都还年轻呢。
多好呀。
康熙也确实醉了,娜仁送了二人出去,回身就他负而立在廊下,面『色』微沉,威势自然流『露』,不过娜仁走过去喊他一声,反应微微有些迟钝,娜仁就知道他是醉不轻。
“阿姐!”康熙娜仁过来,对她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朕此生,定不负老祖宗、不负额娘,也不负你。”他微有些出神,喃喃自语道:“朕想额娘了……”
娜仁心中一涩,走过去扶住他,哄道:“好好好,想额娘了,天而不早了,快睡了,梦里就能见到额娘了。”
她招唤来梁九功,对他道:“扶皇上去正殿睡,我去陪皎皎。”
梁九功忙答应着,康熙还没停下,又开始报菜名一样念叨人名:“朕还要不负皇后、不负清梨、不负佛拉娜……还有承瑞、皎皎……”
“可是个大醉鬼了。”娜仁哀叹着,梁九功与小太监们搀扶着康熙进去睡了,她在廊下驻足片刻,半空中月亮正圆,月光皎洁倾泻洒落世间,照在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上,也照在娜仁心里。
好一会儿,她才无奈笑道:“大十五的闹到这里来了,也不怕皇后有意见。”
“皇后娘娘报了病,本已撤了绿头牌,今儿一早也叫人去武英殿知会过皇上。”琼枝走过来,低声道:“午间索额图大人与皇上议事出宫后,皇上似乎有些动气了。”
“你怎么知道?”娜仁问,琼枝道:“老祖宗方才遣人来说的。”